王熙鳳說道:“越是到了這種時候,宗法家規,越發不能馬虎。
過年後的二房用例裁減,必不能多做拖延,銀子耗費要緊,禮法規矩更要緊。
寶玉成親之後,不能再留下空檔,定要料理清楚,內院老有外男亂竄,不成體統。”
……
伯爵府,外院偏廳。
賈琮正與一個年輕人談話,這人十七八歲年紀,名叫楊守明。
是遼東鑫春號管事,周廣成手下得力之人,也是此次遼東農莊車隊領隊。
他原是閩北人,三年前老家饑荒逃難,家人沿途相繼餓死,就剩他奄奄一息,被金陵鑫春號收養。
他在鑫春號不僅衣食無憂,還被教授識字記賬,又入店鋪做兩年學徒,去年才被調到遼東鑫春號。
楊守明雖然年歲不大,但做事精明細緻,腦子活泛,入遼東分號不久,便成了周廣成得力副手。
因賈琮和諾顏臺吉達成共識,朝廷默許對鄂爾多斯部綏靖私貿。
嘉昭帝讓賈琮全權負責此事,周廣成受賈琮所命,以遼東鑫春號為依託,組建九邊商隊。
半月前周廣成帶人手進駐寧夏鎮,準備雙方邊境私貿事宜,一時無暇分身。
運送遼東農莊收成之事,才有楊守明負責領隊。
……
賈琮一邊翻看年貨賬目,楊守明在旁說道:“伯爺,今年收成除各類米糧總計一千五百石。
還有各類雞鴨牛羊家禽、獐鹿熊豬等野禽、裘皮藥材、河鮮海貨等。
除去沿途車馬損耗支用,合計二百八十兩,共計折銀六千三百十五兩。
神京的物價,高於遼東之地,這些收成除府裡年節自用,如能妥當折買換銀,所得會高於此數。”
賈琮對東府農莊所得,十分滿意,已高於他原先預期,對楊守明的精明幹練,也頗為讚賞。
他對鑫春號發跡之後,收攏教養的這批孤兒,不管是眼前的楊守明,還有金陵的程陽、許小光等人。
他都懷著特有的關注,他們曾掙扎生死邊緣,因鑫春號獲新生之機,身上蘊藏極大的勤勉和忠誠。
賈琮和楊守明聊了盞茶功夫,因年底事務繁雜,便起身離開。
又讓東府管家安排車隊食宿,讓楊守明等在神京過完年,再啟程返回遼東。
……
榮國府,榮禧堂。
賈琮忙過東府雜務,剛入得堂中坐下,便見小紅俏臉含笑,快步走入堂中。
說道:“三爺,金陵老家的三位叔輩、四位同輩,入京參加除夕年祭,如今已在城外三十里地。
他們手下小廝今早快馬入城報信,估摸午時前後就能到府。
按照家中老規矩,招待茶水和接風小宴,我都已讓人備下,三爺今日可得空?”
賈琮笑道:“自然得空,同族親戚,遠道而來,總要以禮相待。
等會你去東院傳話,就說金陵十二房來了長輩,請老爺過來相見說話,金陵的長輩,老爺多半都認得。”
小紅又道:“我爹昨日得三爺吩咐,今早去了光祿寺,領了宮裡發的春祭恩賞銀子。
恩賞銀子有兩份,一份是西府老國公一千兩,另一份是東府太太八百兩。”
小紅說完去了東廂房,端一個朱漆托盤過來,裡面放兩個明黃絹袋,透著皇家端嚴之氣。
每個絹袋上都蓋禮部硃紅大印,用蠅頭正楷寫明,上祭何人、名字官爵、誥封何品、恩銀數目。
兩個絹袋上還寫“皇恩用賜”四個字,格外顯目莊重。
賈琮拿過那個略小些絹袋,心中頗為感慨,小紅所說的東府太太,便是生母杜錦娘。
……
但是今年宮中賜發的恩賞銀子,實在有些內涵。
賈赦去年亡故,當初因爵位擱置,去年除夕便沒發恩賞銀子。
事後賈琮承襲榮國爵,原本缺失也沒有補發,賈母也不好和朝廷計較,這事也就混過去了。
按照常理,賈赦身為上代爵主,爵封一等將軍,發放年祭恩賞銀子,該有他的一份,但偏就是沒有。
旁人或許不知緣由,賈琮卻能掂量出輕重端倪。
去年賈赦突然橫死,至今仍是懸案,雖他沒擔上任何罪名,喪事排場一切如常。
但賈琮身在局中,深知賈赦不僅參與遼東火槍失竊,還牽扯金陵火器私造工坊大案。
對於嘉昭帝而言,賈赦居心險惡,罪不容誅,死有餘辜。
如不是嘉昭帝需重用賈琮,其中又牽扯宮中賜婚之事,榮國府早就因賈赦大禍臨頭。
這種隱罪不發的情形下,怎還會給賈赦發恩賞銀子。
只是這等秘辛內情,牽扯君心聖意,自然不可為外人道。
……
而且此次下發恩賞銀子額度,也與上年大有不同。
賈琮生母杜錦娘雖被追封,但生前身份低微,封不過五品誥命,且已亡故多年,恩賞祭銀有所定例。
但本年下發恩賞銀子,卻比往年升格到八百兩,已和榮國公千兩規格接近。
國之大事,在戎在祭,宮中恩賞銀子,世家大族極為關注。
光祿寺下發祭銀,但有扣發、減發、增發等事,絕非無的放矢。
背後隱含之事,便是功過、便是禮法、便是君心!
賈琮心思細密精明,又深知嘉昭帝性情心術,自然領悟這等做法深意。
這是抬升東府新貴,打壓西府榮國舊望,分鼎祭榮衰,新爵壓舊勳。
從小處來說,因年祭恩賞的變動,賈琮在賈家威望,將愈發堅如磐石,榮國世爵影響力再次減弱。
從大處來說,嘉昭帝對四王八公舊勢,持續的削弱和打壓,從來沒停下腳步。
巍巍大周宮城之中,乾陽宮和重華宮,兩宮並屹的天平,日久天長,將發生難於預料的傾斜……
此事賈琮雖讓林之孝去辦,但根本就瞞不住人,一時三刻就會傳開。
賈母、賈政等知道此事,必定心中憋屈或納悶,其餘十九房子弟知曉,更會有許多揣測。
總之除夕之日,多半各人心中不太平,但這些不用賈琮去操心,此事對他並沒有壞處。
說道:“小紅,讓林管家開宗祠正堂,兩份恩賞銀子先供奉香火,年祭時再焚袋上祭。”
……
等到小紅出門辦事,賈琮起身出榮禧堂,去了院中東邊三間小耳房。
榮禧堂是榮國正堂,是家主處置家務,接待外客的正廳。
正堂東邊三間耳房,才是家主日常居坐休憩之地,歷代家主都是如此,賈琮自然沿襲此例。
他出榮禧堂門戶,沿抄手遊廊左轉,走了十幾步入東耳房。
右側第一間耳房,掛著琉璃珠簾,裡頭擺一張小拔步床,床旁案几上擺銅鏡,放著妝奩之物。
這處是丫鬟小紅的起居之所,因她是榮禧堂大丫鬟,該隨身服侍賈琮,所以才住右側耳房。
中間耳房正面牆上掛大理石彩屏,主座兩邊擺放四張圈椅,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配四付腳踏。
左側首間耳房最寬敞,是家主日常宴息場所,臨窗處設定大炕,上面鋪猩紅洋罽。
炕上正面設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色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宏麗華美,典雅富貴。
大炕北側靠牆處,新設定一張床榻,上面鋪著厚實褥子,擺著玫紅玉紗枕頭,疊一床翠綢細花棉被。
昨日賈琮回東府時,還沒有看到這張床榻,必是玉釧昨日搬入榮禧堂,這小榻是她臨時安寢之地。
……
賈琮剛在大炕上坐下,門口窈窕身影閃動,見玉釧端著茶盤進來,俏臉含笑,泛著紅暈。
說道:“三爺,這是剛沏雲霧尖,小紅說三爺愛喝這個。
我沏開後燜過小刻,茶湯正出色的,三爺嚐嚐還過口嗎?”
賈琮接過茶盅,見茶湯碧綠,煙氣氤氳,清香撲鼻,端著抿了一口。
笑道:“這茶沏得真地道,虧得你細心,以後讓你管著我吃茶。”
玉釧聽賈琮誇讚,心中高興,笑顏逐開,明淨俏麗,看著頗為養眼。
賈琮問道:“昨日倉促搬來,晚上還睡得習慣嗎?”
玉釧笑道:“老爺太太還在西府時,我就住東廊廂房,日常伺候太太,離這裡就一堵牆,自然很習慣。”
賈琮笑道:“年節除了待客,中午歇息,並沒太多事,你得空找你姐姐說話,不要太悶著才好。”
玉釧聽他話語溫煦,透著隨和親近,讓人沒來由心安,相比太太禮數嚴縝,實在大不相同。
她心中和美滿足,都說三爺待丫鬟很好,果然是不錯的,姐姐也說自己有福氣。
賈琮一邊喝茶,一邊和玉釧隨意閒聊,臨炕的花格玻璃窗,光亮透徹,結了一圈絢麗冰花。
窗外正大雪紛飛,室內卻笑語晏晏,香韻幽恍,溫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