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山脈深處,常年霧氣繚繞,雲蒸霞蔚。這片廣袤無垠的山域,奇峰林立,巨木參天,乃是滄瀾古域邊緣地帶赫赫有名的兇險之地,卻也蘊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古老遺蹟和機緣。傳說,在遙遠的過去,曾有真龍在此蟄伏、隕落,其精魂散於山川大地,化為靈脈奇珍。近千年來,伴隨著整個滄瀾古域的靈氣日漸復甦,青陽山脈深處的異象愈發頻繁,靈物滋生,奇獸奔騰,吸引著各大宗門在此設立據點,探寶尋脈。青陽宗,便是依附著這片古老山域而建立的眾多宗派之一,雖非頂尖,卻也在方圓數千裡內小有威名。
此刻,青陽宗外門演武場上。
正值午時,豔陽高懸,將堅硬的黑巖地面曬得滾燙。數百名身著統一灰色勁裝的年輕弟子頂著烈日,揮汗如雨地進行著基礎的鍛體訓練,動作整齊劃一,呼喝之聲此起彼伏。空氣中瀰漫著汗水、塵土以及一種名為“燃血散”的藥粉所散發出的辛辣氣味。這是外門弟子鍛體的標配輔助品,能刺激氣血執行,加速肌骨的淬鍊,但也伴隨著劇烈的灼痛感。
而在演武場邊緣的石墩旁,一個少年顯得格格不入。
他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身形瘦削,一身洗得發白、還打著幾處補丁的灰衣,在周圍蓬勃奮進的人群映襯下,顯得格外單薄和落寞。少年五官的輪廓尚算清秀,只是此刻沾滿了汗水和灰塵,一雙本該明亮的眼睛,此刻卻沉寂如一潭死水,只剩下隱忍的痛楚和不甘。他死死咬著乾裂的下唇,雙手撐在冰冷的石墩上,試圖借力站起來,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此人便是蘇寒。一個在外門弟子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因常年無法突破煉體一重,氣血虛弱似凡人,受盡白眼的廢物。
“嘿,瞧瞧這是誰?咱們青陽外門‘第一天才’,蘇大公子嘛!怎麼,這區區幾趟‘蠻牛衝撞’就趴下了?”一個身材高大壯碩、面色倨傲的少年帶著兩個跟班,抱著胳膊踱到蘇寒面前,毫不掩飾臉上的嘲諷。
這人名叫蘇陽,與蘇寒出身同族,卻因旁系身份和天賦的差距,素來對蘇寒這個曾經在族內地位比他高的“少族長”充滿嫉恨。如今蘇寒落魄,更是成了他肆意欺凌、彰顯優越的最佳靶子。
“陽哥,您這話說的,天才總要有點特殊待遇,蘇‘天驕’這可是在修煉傳說中的‘躺贏神功’,躺著就把修為‘贏’上去了唄!”一個跟班立刻諂笑著接話,引得圍攏過來的幾人爆發出一陣刺耳的鬨笑。
“廢物就是廢物,浪費宗門糧食!還佔著個外門弟子的名額,不如早點滾回家種地!”另一個跟班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精準地吐在蘇寒腳邊的石墩上。
滾燙的地面,辛辣的藥味,刺耳的譏諷,如無數根鋼針狠狠紮在蘇寒心頭。他撐在石墩上的手臂青筋暴起,指甲幾乎要摳進堅硬的岩石裡。血液在血管裡奔流撞擊,不是因為藥力,而是因為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屈辱和憤怒。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死死盯住為首的蘇陽,那眼神深處,像有兩簇即將熄滅卻又倔強不息的火焰在燃燒。
“蘇陽…適可而止!”蘇寒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帶著血沫的味道。
“適可而止?”蘇陽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誇張地後退一步,隨即猛地跨前,狠狠一腳踹在蘇寒撐地的手臂上!
“啊!”一陣鑽心的劇痛傳來,蘇寒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被踹得翻滾出去,重重摔在滾燙的黑巖地面上,揚起一片灰塵。灼熱的地面燙得他後背火辣辣地疼。
“一個兩年都沒邁入煉體一重門檻的垃圾,也配跟老子談什麼適可而止?”蘇陽一腳踩在蘇寒的胸口,居高臨下,眼神輕蔑到了極點,“告訴你,蘇寒,在青陽宗,實力就是道理!我踩你,那是看得起你,給你這廢物的人生增添點波瀾!懂嗎?”
胸口傳來的壓力讓蘇寒幾乎窒息,骨頭都在哀鳴。他感到五臟六腑都擠壓在一起,眼前陣陣發黑。周圍投來的目光,有鄙夷,有同情,但更多的是麻木和冷漠。在這個強者為尊的世界,弱者的掙扎,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多少漣漪。
就在這時,負責今日演武教習的李管事走了過來。此人面色陰沉如鐵,三角眼掃過場面,聲音刻薄:“蘇陽!演武場上不準無故私鬥,你想進戒律堂?”
蘇陽立刻換上一副恭敬的表情,收回腳,對著李管事躬身道:“李管事誤會了。弟子豈敢私鬥?只是看蘇寒師弟訓練懈怠,連基礎動作都做不好,有心‘指點’他一下,讓他明白身為青陽弟子,勤勉刻苦才是正道!誰知…蘇寒師弟身體實在太弱,連弟子的‘指點’都承受不起啊。”他故作遺憾地搖頭。
李管事掃了一眼地上衣衫襤褸、掙扎著想要爬起的蘇寒,眼中沒有絲毫溫度,只有濃濃的厭煩和不屑:“哼,沒用的東西!連宗門下發的‘燃血散’都承受不住,簡直浪費資源!你,罰你去斷雲崖下的‘風吼澗’收集今日份的‘赤煉砂’!日落前若交不出五十斤,這個月所有的淬體藥浴份額取消!”
此言一出,周圍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風吼澗!那是青陽山脈外圍出了名的險地,風大如鬼哭,常有毒瘴瀰漫,而且澗底佈滿鋒利尖石,尋常煉體三重弟子都不敢輕易涉足。至於赤煉砂,更是深藏在澗底湍急的水流中或崖壁縫隙裡,極其難尋。讓一個連煉體一重都不到的蘇寒去那裡收集五十斤?這幾乎是要將他往死路上逼!
“李管事!那地方……”一個與蘇寒相熟,平日沉默寡言的弟子王鐵忍不住想開口。
“嗯?!”李管事三角眼一瞪,一股微弱但冰冷的威壓散發出來,讓王鐵剩下的話硬生生嚥了回去,“規矩就是規矩!不想被牽連,就閉嘴!”
蘇陽在一旁嘴角勾起一絲得逞的弧度,看著蘇寒的目光如同在看一隻註定被碾死的螻蟻。
蘇寒艱難地撐起身子,抹去嘴角滲出的血絲。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劇烈起伏的單薄胸膛,顯示著他內心的洶湧。沒有哀求,沒有辯解,他知道這一切毫無意義。在這個地方,同情是奢侈品,力量才是通行證。
他默默站起身,蹣跚地推開擠在面前的人群,在一片冷漠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中,一步步朝著演武場外、那片被濃霧籠罩的兇險山林走去。背影孤寂而倔強,像一根隨時可能折斷的枯竹。
李管事看著他的背影,不耐地揮揮手:“繼續訓練!再有人懈怠,加倍懲罰!”他心頭其實也有絲懊惱,這廢物是死是活他不在乎,萬一死在風吼澗,還得費事寫個報告。可蘇陽私下塞給他的那顆固本培元的劣等丹藥,讓他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於蘇寒?一個無法感應靈氣、無法淬體的廢物,能活多久都是問題。
沉重的腳步聲在通往斷雲崖的山路上孤獨地迴響。蘇寒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身體的劇痛尚未平息,胸口和手臂被踩踏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灼燒。山風掠過樹林,發出嗚嗚的聲響,彷彿也在嘲笑著他的無助與弱小。
他爬上斷雲崖頂時,日頭已經西斜,紅彤彤的殘陽將崖前翻湧的雲海和下方深不見底的山澗染得一片悲涼的金紅。
崖頂的風異常猛烈,吹得他單薄的灰衣獵獵作響,身形更是搖搖欲墜。向下望去,是深不可測、霧氣瀰漫的風吼澗。尖銳的罡風從錯綜複雜的崖壁溝壑中瘋狂湧入,在狹窄的斷崖下形成一道道足以撕裂布匹、颳去肉皮的恐怖氣流,發出淒厲如萬鬼齊哭的咆哮!下方灰白色的水汽蒸騰,偶爾露出一角猙獰的黑色怪石,如同蟄伏的兇獸獠牙。
絕望,冰冷的絕望,如同澗底冒出的寒氣,一點點蠶食著蘇寒緊繃的意志。
父親,家族唯一的希望和庇護,在三年前探索一片古遺蹟時下落不明,留下“疑似隕落”的訊息便再無音訊。母親早年便因難產而去世。昔日族中的“少族長”光環,在一夜之間崩塌。先是族內資源被剝奪殆盡,接著他“天生廢脈,無法感應靈氣,難以淬體”的訊息不知被誰傳得沸沸揚揚。曾經的同族兄弟爭先恐後地與他劃清界限,刻薄的長老更是將他連同母親的靈位一同“流放”到了依附青陽宗的偏遠小鎮自生自滅。若非他咬牙靠著一點微薄血脈底子,強行透過了青陽宗外門的根骨測試,恐怕連個最低等的雜役都混不上。
可兩年的光陰……他從十五歲熬到十六歲,眼見同齡者紛紛踏入煉體三四重,甚至有人突破到五重,成為內門候選,只有他,像一塊頑石,任憑別人如何錘鍊打磨,體內那點稀薄的氣血如同死水,連煉體一重的門檻都感應不到!
每一次耗盡力氣引動氣血,得到的唯有撕裂般的痛苦和經脈幾欲斷裂的反噬!那些寶貴的淬體藥材,如同泥牛入海,在他身上掀不起半點波瀾。
“爹……我該怎麼辦?”蘇寒望著深澗,喃喃自語,聲音被狂暴的山風吹散。他的身體冰冷,心更冷。李管事的刁難,蘇陽的欺凌,宗門的冷漠,前路如這風吼澗一般黑暗無光。
就在心神徹底被絕望淹沒的剎那,一陣極其猛烈的風暴陡然從澗底沖天而起,帶著尖銳無比的破空聲,比之前的風強大了數倍不止!這股罡風來得毫無徵兆,狂暴無匹,如一頭無形的洪荒巨獸張開血盆大口!
蘇寒本就站在崖邊,身心俱疲,猝不及防之下,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呃!”
他只覺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背心,劇痛瞬間傳遍全身,整個人如同斷線的紙鳶,被那股兇猛的罡風直接卷離了斷崖邊緣!
風聲在耳邊劇烈呼嘯,幾乎要撕裂耳膜!視野天旋地轉,下方猙獰的黑色怪石在快速放大!冰冷刺骨的水汽撲面而來!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地將蘇寒完全籠罩!
“不——!!!”
一聲不甘、恐懼、夾雜著無窮憤怒的嘶吼從蘇寒胸腔中爆發出來,然而瞬間便被風吼澗震耳欲聾的咆哮徹底吞噬!他的身體,如同流星般,急速朝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墜去!
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尖銳的罡風如同無數把小刀,瘋狂地切割著他的衣物、面板。失重的恐懼感死死攫住心臟。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下方几塊嶙峋凸起的巨石尖端,正閃爍著冰冷的死亡寒芒!
完了!一切都完了!蘇寒閉上了眼睛。兩世的掙扎與不甘,在絕對的力量差距面前,是如此蒼白可笑。
就在這時!
就在他身體即將撞上其中一塊最為尖銳、足以將他瞬間洞穿的猙獰巨石的前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