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眯起眼,望著炭盆裡噼啪作響的慄炭,忽然道:“你可知,今日早朝,周延儒參你‘越權干政,操切過甚’?”
他嘴角緩緩勾起,眼角的皺紋裡透出幾分深意,“可陛下的御批是‘留中不發’,還當眾讚了一句:‘顧卿的策論,比諸卿寫得都好看’。”
顧昭也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所以更要趁熱打鐵。溫黨盤踞朝堂近二十載,樹大根深。若不能連根拔起,待其緩過這口氣,反撲之時,你我手中新政的利刃,怕是要先砍到我們自己頭上。”
孫承宗伸出手,重重拍了拍顧昭的手背:“明日早朝,老夫陪你一道面聖。”他抬手指了指窗外翻飛的雪幕,“你瞧這雪,下得猛,化得也快。可若等日頭出來,雪水全滲進了磚縫,夜裡一凍上冰,反而要崩裂了地基。”
翌日早朝,乾清宮內。
蟠龍金柱間飄蕩著細碎的雪塵。
顧昭手捧象牙笏板立於文官班首,聽鴻臚寺官高唱“薊遼生員顧昭奏事”,便穩步出列,朗聲道:
“啟奏陛下,溫逆雖已伏誅,然其門生故吏、黨羽餘孽,仍盤踞朝野要津,竊據權柄。若不徹底清理,則新政必受掣肘,寸步難行!”
崇禎帝放下手中茶盞:“卿可有舉薦良才,以補闕漏?”
“戶部右侍郎一職,可擢升楊嗣昌。其整頓兩淮鹽引,三月內便為國庫增收紋銀二十萬兩;宣府總兵麾下參將之缺,當以盧象升補之。其親訓之‘天雄軍’,上月於大同城外力挫建奴哨騎,軍威已立。”
顧昭的聲音清越有力,迴盪在肅穆的大殿之中,“至於六部各司衙署,臣請旨,敕令都察院協同錦衣衛,三日內詳查所有官員履歷、親故關聯。凡與溫黨有舊、牽連不清者,一律暫令停職,待審明再議!”
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
周延儒的鬍鬚劇烈地抖動了幾下,正要出列駁斥,卻見崇禎帝已然頷首:“准奏!著都察院左都御史、錦衣衛指揮使,即刻協同辦理此事。”皇帝的目光落在顧昭身上,帶著審視與倚重,“顧卿,你也一同參與。”
散朝時分,顧昭在殿外丹墀下與周明遠狹路相逢。那位工部員外郎,昔日油光水滑的麵皮如今一片青黃,見了顧昭,只倉促地拱了拱手,寬大的袍袖掃過階前積雪,留下幾道凌亂歪斜的痕跡。
顧昭望著他近乎倉皇的背影,指尖在袖中輕輕捻過張鳳儀今晨遞來的密報——李崇文昨夜,已遣了三名家僕,快馬加鞭,往南邊去了。
是夜,李宅後巷的看家犬陡然狂吠不止。
張鳳儀率二十名精悍錦衣衛翻牆而入時,正撞見李崇文在書房裡手忙腳亂地焚燒文書。跳躍的火光映著老人慘白的臉,他看見繡春刀冰冷的寒芒,手中的紙灰簌簌抖落,沾汙了身上華貴的錦緞馬褂。
“你……你們膽敢擅闖朝廷命官府邸!”李崇文的聲音帶著破音的尖利。
“李大人,”張鳳儀一腳踢開那猶自冒著青煙的炭盆,幾點火星濺上李崇文鋥亮的靴面,“您昨日差心腹送往蘇州顧老爺的密信……此刻還在您書案暗格裡躺著呢。”他逼近一步,聲音如鐵,“顧昭顧大人有請,勞您移駕詔獄——喝杯茶,敘敘舊。”
詔獄偏廳,燈火昏黃。
顧昭的目光落在那封被呈上的信箋上。
灑金宣紙上字跡潦草卻清晰:“新政如虎,勢不可擋。當速聯三吳士紳,共阻糧稅改制!建奴處,張某已遣人密告,待春融冰消,邊關或可有所呼應,以分其勢……”
信末的落款處被粗暴撕去,只殘留半個墨跡淋漓的“溫”字,如同一個猙獰的傷口。
“大人。”張鳳儀奉上一盞熱茶,“李崇文吐口了。供認那密林中現身的神秘人,是顧氏家主顧秉謙的族弟顧成德,隨身帶了十萬兩通兌銀票,意圖賄賂沿途關卡,營救溫體仁。”
顧昭捏著那薄薄的信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窗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已停歇,清冷的月光透過鐵窗欞,恰好落在“建奴呼應”四個字上,白慘慘的,如同覆了一層寒霜。
孫承宗昨日的話語猶在耳邊——雪水滲進磚縫會凍裂地基。而這信中輕描淡寫的“建奴呼應”,只怕是要掀翻整個大明王朝的房頂!
“查!”顧昭的聲音冰寒徹骨,“徹查顧氏在京城的所有產業、貨棧、錢莊往來!另外,讓……”他頓了一下,似乎想透過謝府遞話,又覺不妥,“不,暫緩。”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小斯略顯急促的通稟:“顧大人!門房有您一封急信,說是……江南加急送來的!”
顧昭接過那封素白無紋的信函,目光落在封口處——一枚小巧的青玉印章壓出清晰的印記,蓮花紋樣中,一個秀逸的“筠”字清晰可見。
謝靈筠……顧昭心中默唸這個名字。
前世兩家宿怨糾纏,勢同水火,今生此人卻成了他佈局江南的一著暗棋,命運之詭譎,莫過於此。
這位謝家嫡女,可是出了名的七竅玲瓏心。
他捏著這封來自江南的信,望著窗外漸漸泛出魚肚白的天際,唇角緩緩勾起一絲冷冽而複雜的弧度。
該來的風浪,終究是避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