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聲喊得響亮,何必聽後揉了揉眼睛,一再確定沒看錯,隨即下馬將何妄扶起,驚訝道:“你怎麼來了!”
何妄握住他的手,目光卻看向馬背上的修逸。
修逸冷冷道:“七哥下令關的城門?”
這話挑得太明太直,何妄道:“是。”他恭敬做請,“殿下請您上去一敘,今日……”
沒等何妄說完,一道風就貼著他的臉刮過,修逸策馬向前。何必趕緊跟上,一行人先後到了城樓。
夜裡風大,備了一天的茶具難免染上灰塵,意行用清水洗淨,再用巾子擦乾。待茶爐上的金湯瓶咕咕響時,修逸恰好現身,意行指著對面的金絲軟墊說:“來啦,坐。”
許久未見,語氣中的親暱卻像昨日分別的好友一般。
修逸坐下,餘光瞟向意行身後的木匣子,血腥味還沒散,他猜到裡面是人頭。
至於是誰的。
修逸向城東望,果然,徐府已經成了一片廢墟,那一園精心佈設的景色都成了徐逢的陪葬品。
意行笑著問:“用什麼茶?”他手邊放著三個金鎖漆盒,倒也算用心。
“玉除清賞。”
意行取出茶團啟封,隔紙敲碎入金碾。
修逸看著他碾茶的動作,心想另外兩盒茶應該是龍園勝雪和顧渚紫筍,都是修寧愛喝的,意行本想請茶的人並非自己:“怎麼不進王府?”
“進過了。”意行淡淡道,“她不願見我,我不想留著礙她眼。”
茶爐上的金湯瓶一直沸著,熱騰騰的白霧在兩人間漫開,靠著這層水汽,不遠處木匣子散發出的血腥味愈發明顯。
“從京城到雲州最快也得半月,七哥是何時動身的。”
意行掃出已經碾碎的雪白茶末,用羅合輕輕篩羅:“聽說修寧病重時。”
近侍很懂事,適時地呈上一方楠木盒,放在修逸手邊:“回世子爺,我家殿下是上月十九動身離京的。先去的長州無濟山向李神醫求了這藥,再來的雲州。”
這楠木盒是舊東西,上面還有描金燙花,隨著年深日久,已經褪去光華。
是修寧幼時在宮中用過的器物。
修逸移開眼,淡而又淡道:“七哥難道不是奉了皇命,專程來給徐逢祝壽的。”
砰的一聲,咕嚕作響的金湯瓶從茶爐上跌了下來,滾燙的水潑了一地。
瀰漫在兩人間的白煙散去,少了欲蓋彌彰,意行將修逸眼中的冷意看得清明,他波瀾不驚地吩咐近侍:“取水重燒。”
近侍佈設好,小心告退。
涼水慢慢滾沸,意行撣去衣裾上沾染的茶粉:“有什麼話,喝完茶再說。你進深山野林忙了一天,不累嗎。”
修逸不留情面地說:“救人不累,殺人累。”
意行笑了笑:“修逸,你還是這麼少年意氣。”
金湯瓶中的富貴湯重新煮沸,意行選出一隻曜變天目油滴盞,緩緩用熱水協盞,他自顧自地說:“我總還想起咱們月下飲酒,雪天煮茶的日子。那時每天都是暖融融的,溫柔的日月悄悄升落,年歲如流,偶爾醉上一回,就要睡一萬年那麼久,醉前還含苞待放的花,醒來時已經謝了。”
話說得傷情,可他年紀不過雙十。
修逸記得,先太子伏誅時也是二十歲。他孤身站在太常宮前,面對千百箭矢猶不改色,只說,莫須有的罪名,兒臣領了便是。聞言,丹犀簷下的皇帝揮袖而去,不願多看一眼他被萬箭穿心的場面。
“七哥,我真佩服你。”修逸冷清地說,“想起那些被你親手除掉的兄弟好友,竟沒半點愧疚。”
意行笑,一字一字道:“修逸,無毒不丈夫。”
至於良心,早被磨沒了。他殘存無幾的善意,聚起來也只夠給一人。
盞已溫好,意行開始注水調膏點茶,茶香水霧瀰漫開,卻掩不住風裡的血腥味。七湯過後,他將茶盞雙手捧送給修逸,笑道:“說來可憐,我近御前三年,還沒喝過陛下親手點的茶。”
修逸不好拒絕,淺淺抿了一口,放下:“給個準話,七哥。”他看向城樓下渺小如螻蟻的難民們,“你想讓他們如何。”
“你想讓徐逢死,我幫你殺了他。”意行微笑,“事情已經辦好,這些人還留著做什麼?”
城樓下。
何必隨修逸走了,留下的侍衛一個個都沉默著,難民們的惶恐無處釋放,一起湧向了昭昭。
他們眼巴巴地問昭昭:“姑娘,現在是個什麼說法?世子爺被叫上去了,咱們卻被攔在城門外……怪得很吶!”
昭昭心裡也在打鼓,強笑著說:“剛才叫世子爺上去的人一口京中話音,京裡的大人物來為我們做主了。”
眾人面面相覷,覺得有些不對勁,有人高聲道:“俺雖然沒去過京城,不知道那兒的達官顯貴怎麼樣,但俺知道,一定是上樑不正下樑才會歪!雲州的官兒黑心,京裡來的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此話一出,難民惶恐更甚,為了搭救王柳兒拋頭灑血是一回事,被人擺佈而死又是另一回事。眾人吵吵嚷嚷,將矛頭對準了昭昭,甚至有人指著昭昭的鼻子說:“莫不是你前面都在編故事騙人,就想把俺們騙到這裡來?”
昭昭冷下臉:“想對你們不利早該動手了,何至於等到現在?”
“還在扯謊!”立馬就有人指著昭昭身後的城樓大喊道,“你看這是什麼?!”
昭昭回過頭,瞬間愕然,只見城樓上不知何時架起了十幾把弩,鋒利的箭簇在月光下閃著冰冷的光,端端地瞄準了連她在內的難民們。
“七哥,這裡是雲州。”
修逸合上木匣子,起身與意行對視:“我要他們活。”
凜冽的殺氣漫開,意行身後的錦衣衛圍上來,緹騎高聲道:“放肆!殿下乃儲副,世子是要抗命嗎?!”
修逸不語,手緩緩扶上腰間的刀柄,臉色冷如冰霜:“我不領這樣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