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558章 送烏行(8)

“你姓竇?”

外面在下雪,東部巫族王帳內,端坐在中央金鹿爛翅龍座上的竇立德停下手中筆,打眼來看下方俯身之人。“籍貫是河北河間人?”

“是。”竇濡恭敬做答。

“是河北本地人,還是關西來的官宦人家?”

“祖籍是關西。”

“河間大營副總管竇丕是你什麼人?”

“正是家父。”

“如此說來還是故人?”

“正是如此……若非如此,也不至於當夜便降了,還勸都速五他們一起降……只是,小子寧可不如此。”

“哎呀……你為何在此處呀?”

“做大使……小子回到關西,因為是竇氏子弟,父親又做到副總管,還死在了河北,長安朝廷無論如何也要給小子一個登堂入室的職務,家主是竇尚,他安排的,讓我加禮部侍郎出使巫地,又因為前魏成義公主的緣故,中部那裡不好做事,便來了東部尋都藍。”

“竇濡。”

“小子在。”

“咱們都是河北來的,你也曉得我們黜龍幫內情,也應該曉得我……前途、安全,我都能與你,你現在把你覺得有用的訊息都彙報過來。”竇立德終於也不裝了。

竇濡同樣沒有裝,乃是從懷中取出幾張紙來,透過一旁侍衛遞上。

竇立德當年造反前就是做縣吏的,如何不通文案,只是大略一掃便在其中一條上心中微動,卻指著另一條皺眉開口:“你覺得都速五會反?”

“回稟龍頭,不是覺得都速五會反。”竇濡抬起頭正色解釋道。“而是說,這一類投降後還握著直屬兵馬或者部落的巫族人根本不可信,一旦我們南下,而突利又來,甚至不需要突利來,只是都藍單騎回來,長安再給些許諾與好處,他們可能都會反叛……這些人反叛,就好像他們昨日彙集到此地服從李龍頭一般,也好像他們當日一陷入困境就投降一般,都是習慣,都會格外輕易。”

竇立德點點頭:“我曉得了,兩三日後李龍頭平叛回來,我與他細細說,看看能不能想想法子,或者穩一穩,開春與中部或盟或戰,定下來再南下。”

竇濡沒有接話。

“關中的府兵折衝府位置,倒是跟以前一樣?”竇立德指著另一條來問。

“他想改也難。”

“白道關守將還是陳凌?”竇立德忽然指著一個人名來問。

“他這人比較倒黴,明明是淮上人,卻不知道壞了什麼事,被攆到白道關看守毒漠最東面的白道。”竇濡趕緊解釋,而且解釋的非常詳細。“後來巫族南下,他的上司梁師城降了巫族人,趁勢割據毒漠南側各邊郡,稱了可汗,他也就跟著一起降了,結果陛……結果白橫秋回來,攆走巫族,韋勝機平定梁師城,他又倒戈相向……應該是覺得他已經降了一次巫族,還從中倒戈了回來,而大英在關中勢態穩固,白道這種地方說是要害,可沒有交戰就是荒野邊陲,依舊用了他這個罪人。”

“你覺得他能降嗎?”竇立德認真追問。

“不好說。”竇濡想了一下,搖頭以對。“真不好說。”

“也是。”竇立德復又指向下一個名字。“常負,此人應該是我們黜龍軍叛徒,竟在榆關?還只是副將?”

“是。”竇濡小心解釋。“榆關是毒漠東段到中段三關之首,統轄三關,身後的榆林鎮有專門的一位將軍,姓於,是八柱國之後……常負作為降人,本身有些名份,按照慣例授予了鷹揚折衝府,給了將軍身份,但偏偏之前有人說,府兵輪流衛戍宮中以及長安城,若是他趁大軍外出時起了歹心,不免要出亂子,便將他安置在邊關。”

竇立德點點頭,不置可否。

而竇濡瞥了對方一眼,終於主動開口:“稟告竇龍頭,在下以為,這些東西其實都是細枝末節……這些人,可能反正,也可能堅守,都無所謂,因為大勢壓下去,紛亂如麻,肯定有人反正,也肯定有人堅守……關鍵是要成大勢,而且壓上去。”

竇立德一愣,終於也笑,卻是指著身前的這些紙張來對:“那你告訴我,怎麼成大勢?大勢難道不是這麼一條條一件件摞起來的嗎?便是李龍頭旬日平定東部,不也是我們在後方一件件甲冑,一斗斗糧食給湊出來的嗎?竇濡,你既要反正,便該拿出點認真做事的樣子了,不止是我們黜龍幫,你們關西當年成事的時候也是這麼來的,幾張紙可不行……榆關跟白道關,什麼時候會知道咱們這裡訊息?”

竇濡思索片刻,給出答覆:“動靜這麼大,那邊根本瞞不住,更不要說還有許多逃人會想著去尋他們,我估計年關時候白道就知道了,榆關最多差兩日,過完年也知道了……”

“你能去做內應嗎?”竇立德忽然插嘴。

竇濡猛地一驚,抬眼去看身前人,遲疑片刻,方才緩緩出言:“其實不是不行,但屬下有三個疑慮……”

“說來。”

“我若一去不復返……”

“那就不復返,你也說了,大勢之下,紛亂如麻,等我們打到跟前,你覺得大英氣數已盡,自然會做出選擇;反過來說,我們沒法給你這種見識過兩家虛實的人造成威脅,那就當我是看在大家都姓竇的名義上,以此行副帥的身份給你做了赦免。”竇立德言之鑿鑿。“便是一輩子不再相見,也只當有緣,將來我死了,給我去三一正教觀中立個牌位就算還了。”

“那……我到了關內,該如何去做?”竇濡呼了口氣,繼續來問。

“你身份比較高,最好還是希望你能討個任命,握個守關之權,到時候直接獻關。”竇立德懇切道。“但真沒有這個任命也無所謂,好生存身便是……畢竟此番不過是見你心裡明白,做個嘗試罷了……譬如說,若是關西大軍及時擁上,你在關中什麼都不是,便是給我送軍情,我們也只當是替對家誘敵。”

竇濡再三俯身拱手:“竇龍頭這般誠懇,我若不應,反而虛偽……還有最後一件事,龍頭想讓屬下去哪個關?”

“我其實也不知道。”竇立德茫然以對。“但還是去白道關吧,畢竟榆關有大將坐鎮,怕輪不到你。”

“是。”竇濡再三拱手,應了下來。

年關說來就來,過完年,就是三徵後群雄並起以來的第八年了,張首席來到這個世界也要十年了。

十年間,他結識了無數英豪,在濟水流域建立了黜龍幫,以絕對核心領導者的身份開闢了河北根據地,繼而併吞北地、徐州、淮西、晉北,勢力擴充套件到了近百郡。

期間,他帶領黜龍軍擊敗和吞併了齊郡-張須果集團、河間-薛常雄集團、幽州-羅術集團,鎮壓了北地八公勢力;聯盟,収降,合併了淮右盟、河北-登州義軍、武安-李定集團、北地蕩魔衛集團;還抵禦了白橫秋自晉地而來的一次大規模軍事幹涉、在落龍灘接應回了被大風捲走的別動部隊、在江淮一帶阻擊了江都驍銳重兵集團。

甚至,還黜了一條真龍。

一樁樁,一件件,誰敢不認張首席是如今天下至重之人?

實際上,到了今年年中,黜龍幫就按部就班的開始了最後的統一戰爭嘗試,而且目前完全不落下風……或者說,就是黜龍軍佔盡了上風,實力盡顯。

然而,就是這麼一位志在至尊的人物,帶領著這麼一支軍隊,卻在這一年的年關,被人攆的棄城冒雪而走。

沒錯,司馬正真的南下了。

而且是傾巢而出。

在確定兩家都把自己的調解方案和最後通牒當廢紙後,原本一直在東都養精蓄銳的三萬眾,包括了多位修為登堂入室的高階將領,在司馬正的帶領下,直接自東都城正南方的伊闕關排闥而出,然後自官道鋪陳而下直趨南陽。

算算時間,明日下午,也就是大年初一估計就要到淯陽郡北面門戶魯陽關了,而過了魯陽關,那他張首席最常待的武川城可就首當其衝了。

東都軍軍容嚴整,氣勢洶洶,其速度、兵力遠超想象,無數哨騎飛奔而回,將訊息帶回,而張行召集幾位龍頭,只用了一刻鐘便透過決議,立即放棄武川,向東南避其鋒芒。

彼處有方城為基地,還有西唐山、雉衡山做側翼遮蔽……當然,關鍵還是那句話,避其鋒芒。

坦誠說,有些狼狽,而之前承受了那種傷亡,過年都在外挨凍,現在又要棄地而走,很多營頭都有些士氣沮喪之態,尤其是這次出兵,因為偏南的緣故,來了很多所謂雜牌軍、新軍——不說內侍軍、牛達剛剛在徐州整編的新營頭以及剛剛収降的幾千淮南兵,就連伍驚風的營頭也有很強的獨立性,範廚子那些人也都算舊習氣。

得虧張行親自騎著黃驃馬在路邊不時與這些兵馬交談安撫,誰要是抱怨,便哈哈大笑,告訴這些人,黜龍軍只是正常的戰術轉進,而真正被逼急了的,當然是此時耀武揚威的司馬正。

核心是要笑,要大聲笑,也不管人家懂不懂什麼叫戰術轉進的。

包括幾位龍頭也都親自馳馬往來,用類似言語和軍紀提點軍心。

到了中午,來到雉衡山下,氣氛稍微鬆了一點,幾位龍頭又被張行喊到路邊一處廢亭內,只稍作討論,又匆匆喚了兩人過來,正是內侍軍總管王焯跟情緒最低落的騎軍總管劉黑榥。

後者非但沒有撈到他最期盼的轉進如風、合而殲之的理想騎兵態勢,反而因為大雪和爛仗損傷不少,如今乾脆要被動撤離,這跟開戰初期的攻城略地形成了鮮明對比,不免情緒鬱郁,只想著能打漂亮仗。

“劉黑榥。”張行開門見山。“我們商議了一下,都覺得司馬正這是被逼急了……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任他鋒芒畢露,否則咱們軍心先不穩了,戰術轉進要變立足不穩繼而潰敗的……你跟張公慎,還有幾位龍頭麾下給你湊的兩千騎做補充,從這兒往東北面走,取道潁川繞過去,去撓他們後背,斷他們後勤,遇到小股兵馬,直接吃掉,能不能去?”

“首席這般說了,如何不能?”劉黑榥咬牙道,卻毫不遲疑提了個要求。“但我的兵也疲累,減員也多,戰馬也不足……”

“我讓王總管退到淮陽去,做你也是我們這邊的後繼……”話到這裡,張行去看王焯。“王大頭領,現在就是兩國在拼底力,淮陽府庫那裡你自己排程,但那是新降的地方,冰天雪地,便是想搜刮都難,最近的熟地就是你們譙郡那裡,那邊還有沒有糧食、騾馬、布帛、衣物、軍械儲備?不止是府庫,你告訴你們的人,是幫裡借支的,算利息……咱們黜龍幫不許有高利貸,低利借貸,算在賦稅裡也好,專門償還也罷,趕緊湊一批來,錢帛送到這裡,騾馬軍械給劉總管!”

王焯立即應聲:“讓餘燴趕緊回去湊,我正好從淮陽接應……但說實話,錢帛還算充足,軍械有一點,可騾馬委實不足。”

“無妨,有什麼算什麼。”張行答應,復又去看單通海。“滎陽呢?”

“府庫全已經納入坐鎮濟陰的柴龍頭那裡,至於民間……滎陽真不行。”單通海嚴肅否決了張首席的建議。“首席,因為滎陽對著龍囚關的緣故,那裡多駐軍,也做了專門的授田安置,民間多是基層軍士……不能在年前、春耕前從他們那裡借騾馬,他們會心慌,部隊知道了也會心慌。”

張行一聲不吭。

而單通海也繼續說了下去:“可以從濟陰、東郡借,那裡是我們起家的地方,便不是頭領的家眷,也是舵主、護法的家眷,最差也是親戚在,而且騾馬也多,很多可以用作戰馬……借他們的!我讓我家裡人先把騾馬全送出來,再去借他人的。”

張行再看劉黑榥。

劉黑榥聽到一半就已經頭皮發麻,此時還能說什麼:“首席請放心,若是這般我們還不曉得拼命,便該我劉黑榥白活這幾年了……這仗打完,若是真把騾馬全損耗了,我光著腚去給那些叔母們拉犁頭!”

說到這裡,他還是不走,就在雪地裡來捻馬鞭:“我知道這個時候多要什麼都算不要臉,但首席既然給了我這個任務,我總要儘量完成,而我跟張公慎都不是修為上見長,得有個能碰硬仗的……”

“秦寶,你帶走一百踏白騎,跟他走。”張行扭頭來看身後。

秦寶沒有吭聲,只盯著張行來看。

張行無奈:“你去了,伍龍頭還在,況且我是宗師境地,開戰後突飛猛進,修為提升不斷。倒是司馬正,他之前那麼強橫,乃是因為在東都立塔的緣故,河陽要塞前自然威猛,可如今他自家離開東都,跨越百餘里到這兒……此消彼長,怎麼可能讓他再有河陽那種機會?”

秦寶聞言思索片刻,前面不好說,但司馬正的情況倒是真如此,河陽之戰那位大宗師明顯不是尋常大宗師的水平,倒是無話可說了,便拱手告辭:“首席保重。”

劉黑榥得了秦寶外加一百騎踏白騎襄助,再無任何藉口可言,當即也在雪地裡恭敬一拜,連帶著王焯,紛紛走掉了。

下午時分,張行抵達方城。

方城是南陽盆地北側東面入口,正如魯陽關到武川是南陽盆地正北面入口,而伏牛山下是南陽盆地西面入口一樣……若是司馬正明日按時抵達魯陽關,甚至進一步到武川的話,那麼北方三強的軍政領袖,隔了兩個多月而已,就再度完成了狹隘區域內的三角對峙態勢。

但抵達方城後,張行根本懶得理會為啥又是三人對峙,為啥司馬正一定要來,也不想白橫秋現在是什麼反應,只先去看後勤,看能不能充足的熱水供應給撤下來的軍士泡腳,看有沒有熱飯?

在得知事發倉促,柴火確實不足後,便下達了新的軍令,要求頭領以上的軍中高層不得使用額外燃料,所有一切物資必須與自己本營軍士一起公開使用;同時要求更後方的駐軍,無論如何在明日轉運一批物資過來,退下來的本軍則明日一起去砍柴;最後,張行幾乎將武川城內帶回來的物資與方城內搜刮了一圈,湊了既有肉食,又有金銀,還有冬衣布帛,甚至包括一些優質軍械在內的東西充作賞賜,要求各營無論如何,依著之前的戰功在今夜之前發下去。

處理完這些,天色已經發暗,張行就在王雄誕營內連著踏白騎一起吃了飯,轉過頭來,還是去城樓洞子裡去睡覺。

到了這個時候,他是終於開始有時間去想一想了……白橫秋什麼反應無所謂,最好被嚇的直接跑回關中,部隊軍心渙散,但不大可能,最多是往後撤撤,甚至伏牛山地形好,撤都沒必要……關鍵是,司馬正為什麼要來?為什麼敢來?會不會真打起來?

張行想了一刻鐘,想的頭都疼了,都想不到什麼符合大勢與邏輯的思路。

但是,從人心和感性的角度來看,司馬正這個時候做什麼都似乎是合理的……他和他背後的東都勢力真的被逼到牆角了,今天路上那些話,也不是單純在安慰下面的軍士。

張首席擅自揣度,問題的關鍵在哪裡?

如果是從整個東都人心來看,恐怕問題恰恰就在於東都幾乎算是大贏特嬴的河內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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