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正月後半段,巫地這邊,雖然依舊寒冷,但到底是見了更多陽光,溫度也相對上升了不少。而李定已經在巫族這裡持續進行了長達半個月的整編行動。
收攏王庭精銳,分給心腹將領帶領,將牲畜、牧場、牧民、壯丁按照投效順序予以調整,該收降収降,該鎮壓鎮壓,該賞賜賞賜,該剝奪剝奪。
包括對那位據說臨陣被策反的清河崔氏文修宗師進行特赦和臨陣任用,好像沒有一件事是無謂的。實際上,即便是黃平這種監軍類的存在,也都無話可說,都認為戰帥李龍頭在做必須的戰爭準備。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最不該對李定做出質疑的人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李龍頭,你這般拖延,是用兵之道還是用政之道?”這日上午,張世昭徑直闖入王帳,開門見山。
“是用兵之道。”李定抬起頭,揮手讓還在等軍令的心腹頭領鄧龍出去守衛,然後方才給出答案。“張公看出來了?”
“我怎麼能看得出來?”張世昭笑道。“只是我曉得,就巫族這個習性,你再賞罰,再整編,不如打一仗贏了來的效用高,所以奇怪……李龍頭,你的用兵之道在哪裡?”
“我在等他們的主帥過來。”李定正色以對。“我這裡破了巫地之後,他們必然震動,因為從巫地出去,便是關中之背,是他們致命的要害,所以不管我有沒有及時出兵,他們都一定會全力收縮來對付我,從而讓更外線獲得進展……”
張世昭連連頷首:“是這個道理。”
“非只如此,等他們彙集兵力,來的越多,其他各處越容易出破綻,而我們這邊以逸待勞,一旦得勝,造成的效果更佳。”李定繼續說明。
張世昭點了下頭:“我懂李龍頭的意思了,眼下破綻已經造成,牽一髮而動全身,我們這邊贏其他地方贏都是贏,既如此,不如稍作遲緩,賭個大的……是也不是?”
“不是賭。”李定正色道。“是我們必勝。”
“因為以逸待勞?”張世昭繼續來問。
“不止。”李定看著身前之人道。“還有軍心……張公,你只想著說,打一場勝仗,巫族人便會貼服,那敢問外面的勝仗算不算勝仗?若是他們知道外面我們在多路圍攻關西,而且屢屢得手,會如何作想?而關西軍呢?”
張世昭沉默了一會,立即指出對方破綻:“李龍頭,你這話是在狡辯!早打打小勝仗,能讓小部落立即振作,等到外面的好訊息只會讓那些大部落頭人有限的信任咱們;對面也一樣,他們或許會日益緊張,或許會孤注一擲,哀兵必勝……只能說早打晚打各有各的好處罷了,不能說晚打必勝……你只是想打大仗!”
李定點點頭:“那又如何?”
張世昭無言以對。
可不是嗎,那又如何?還不許人家一個領兵的想打大仗?不許一個領兵的堅信自己必勝?!
“李龍頭心裡清楚就好。”想到這裡,張世昭點點頭,然後繼續來問。“你到宗師了嗎?”
李定搖頭:“必然要等這一戰了,出了毒漠,我便是宗師!”
張世昭愈發無話可說。
走出來,陽光耀眼,四下土地也已經變得柔軟,微風一吹,便有一股生機勃勃的腥味湧上來。張世昭此時當然稱不上失望或者憂心忡忡,而是有些慌張,因為他剛剛在王帳裡就反應了過來,有問題的真不是李定,而是自己……具體來說就是,自己竟然臨陣怯場了!
換成年輕的自己,一定會跟李四心有靈犀,都一樣信心十足,都巴不得由自己這邊打一場大的,但年紀到了這個份上,張世昭心裡非常清楚,如果這一回不能成,天下再度陷入對峙,那他這輩子就沒有再翻雲弄雨的機會了。
想要用黜龍幫的制度將巫地徹底消化改制,更會變得虛無縹緲。
不過,這種慌張與不安沒有持續太久,不過三日,前方傳來線報,早年就靠著巫族戰事起家的魚皆羅即將抵達他熟悉的榆關,以北線元帥-宗師-國公的身份總攬毒漠防禦。
而只差了半日,晉北行臺周行範透過苦海送來的正式行臺文書也抵達了王庭……這位周龍頭在文書中告知巫地遠征軍,關西人明顯要棄了晉地,大量的人員物資都在往河東撤,短時間內晉地將會完成大突破,他準備放棄跟河北聯軍的諸位會師晉陽,轉而直接西進,從側翼威脅白道關。
同時,他也將自己所知道“最新”南線訊息轉呈,也就是白有思斬殺韋勝機,突入白帝城,嶺南馮氏全面倒向黜龍幫,包括張行追到武關立陣等等等等。
說實話,接到文書那一刻,李定甚至懷疑周行範在跟自己心照不宣的使用某種策略,也就是編造有利軍情,透過這種公開文書,震懾巫族這些人。
不過,李定隨即就意識到,恐怕不是這樣的,因為周行範沒必要連他一起糊弄。
哪怕是那邊真急了,想讓自己出兵,也最少要有大行臺幾個龍頭一起同意,才能做出這種層次的哄騙,但時間對不上,這種一來一回太耽誤時間了……此外,魚皆羅出現在榆關,本身也驗證了一些說法,他原本可是在河東的。
甚至魚皆羅的訊息跟這封文書前後腳抵達也不是什麼巧合,而是有因果關係——魚皆羅離開了晉地,本身就是晉地被放棄的一個特徵,也正是因為如此,周行範決心放棄樓煩關和晉陽,轉而去威脅白道關,這才有了這封文書。
意識到這一點後,李定於當夜匆匆召集了黑延、陸惇、黃平、張世昭,以及沒有發言權且的確沒有說話的突利可汗等人,在透過簡單討論後,一致認定相關軍情無誤。
隨即,這位領軍在外的戰帥兼龍頭向東側不捨得離開的竇立德發出文書後,立即下達了軍令:遠征軍全軍以及所有投降後接受節制的巫族各部,外加本軍後勤部隊、帶著大量牲畜的巫族丁壯合計二十萬眾一起南下,務必在十日內抵達毒漠北側佈陣。
大軍浩浩蕩蕩,尤其是充當後勤的無數牛羊與巫族的帳篷長車,使得軍陣顯得格外龐大。所以甫一啟動,便足以震動整個巫地,也根本無法阻擋毒漠三關的關西軍獲知情報。
魚皆羅是正月廿一日夜得知的情報,此時他剛剛抵達榆關三日半而已。
平心而論,到了這個時候,這位北線元帥並沒有幾分驚惶之態,甚至有些如釋重負……因為該來的必然要來,他從抵達此地第一日開始便曉得會很快迎來戰鬥,所以不停地忙碌,而且此地局勢意外的沒有那麼糟糕。
沒錯,之前的戰爭並沒有影響到三關防線,此地原本用來防禦巫族基本的兵馬都在,而在掃清了整個三關以及榆林、武原、朔方諸邊郡,加上上任路上,從沿途延安、弘化、雕陰帶來的兵馬,魚皆羅很快就設定了一支分佈在三關的兩萬人固定防禦部隊,和一支三萬人的機動防禦部隊。
此外,在他的反覆要求與催促下,大英給予了毒漠防線最大的優先順序,在他抵達之前就有無數的糧草、軍械、牲畜被送來。而算算日子,竇尚也將會在數日內親自帶領三萬餘從隴上-靈武臨時搜刮來的部隊抵達此地,晉地也會有一萬多來不及從南線撤離的部隊及時抵達此處,充當天然的東部屏障。
這樣的話,等到巫地的遠征軍來到毒漠之後的時候,他會握有一支六七萬人的機動防禦部隊和一條完整的防線。
考慮到攻守之勢,以及毒漠南北隔絕,只有那三個通道,守住……理論上是沒有問題的。
想當年,大魏初立,巫族騷動,魚皆羅就是在這裡靠著機動防禦抵擋住了數倍於己的巫族聯軍,從而一戰成名,後來又代替楊斌成為北線都督,繼而晉升宗師的。
算一算時間,距離第一次以帳前牙將身份在此地作戰,已經快四十年了。
如今,竟也是個元帥了。
“魚皆羅只有一個兒子嗎?”藍田縣衙大堂內,明顯有些憔悴的白橫秋蹙眉抬眼,略顯詫異。
左右面面相覷,剛剛回來的劉揚基當仁不讓:“陛下,魚皆羅五個兒子……之前全在東都,他在江都被曹徹疑心,就是擔心他會跑回東都……後來魚皆羅從東都投靠我們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幼子過來。”
“原來如此。”白橫秋點點頭,狀若恍然。“他對司馬正有授業之恩,並不擔憂自己兒子留在東都會被處置……”
劉揚基點了下頭,同時偷眼去看對方……他知道,白橫秋這是太累了,堂堂大宗師忙昏了頭,明明這事不可能不知道的,卻居然沒有轉過來。
與此同時,他又有一絲懊惱,之前是他建議白橫秋放下一切,多與這些關隴大族溝通的,可現在這些人和他們的子弟站在這藍田縣衙裡,卻看到了一個被局勢壓迫到不堪重負的大宗師皇帝。
可以想見,不知道多少野心家會在回去以後於父子之間、兄弟之間完成一些心照不宣卻大逆不道的共識。
這些都是他的罪責。
白橫秋放下這事,繼續言道:“晉地那邊怎麼樣,還是沒有回應嗎?”
“沒有。”劉揚基無奈應聲。“目前還是沒有接到懷通公的訊息……”
白橫秋沒有嘆氣,只是沉默。
“應該是上黨那邊被突破,黜龍賊進了壺關。”劉揚基見狀趕緊安慰起來。“或許阻礙了信使也說不定。”
“進的是壺關,取的是上黨盆地,又不是進了鼠雀谷,堵住了太原盆地。”白橫秋無語至極。“我難道不曉得晉地地形嗎?”
劉揚基無話可說。
白橫秋沉默了片刻,自己先點頭:“不錯,我們讓魚元帥自家撤了上黨,吐萬老將軍也南下了,便是明棄晉地,人心思鄉思定……懷通公是晉人,不願意挪動也屬尋常。”
話說的坦蕩,但白橫秋還是忍不住低下頭去,鬢角白髮也顯得凌亂。
劉揚基看的心下一酸,強行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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