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斯討了個沒趣,也不在意,徑直跨出廟門。也許是因為剛入夜、鬼怪尚未追索而來的緣故,他走出一長段路,都沒有見到找他尋仇的熟人。
他漫無邊際地亂走,踏入冰壁林立的冰原,在最末端的一面鏡子式的冰壁前停步。
周可在冰壁中盤膝而坐,見到他來,咧嘴而笑:“齊斯,我們又見面了,我說過,你還會再回來的。”
齊斯垂眼看他,露出如出一轍的戲謔神情:“你不是我,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聽命於規則還是祖神,但別演太久,把自己都騙了。”
“哦?這是害怕自己的唯一性被消弭,所以乾脆不願意承認我的存在嗎?”周可半眯起眼,嘲諷道,“我擁有你的記憶,知道你的恐懼和慾望,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做到這一步?”
齊斯不回答,順著之前的話語繼續道:“據我所知,周可所處的那一條世界線,林決對自己發動了【黑暗審判者】的效果,而他也由此獲得這個副本的必勝策略。
“既然你自稱為周可,那麼我想問,作為同一個人,在我比你更完整、更有機會開啟落日之墟的神殿的情況下,你願意與我交換命運嗎?”
“哈。”周可乾笑一聲,饒有興趣地注視著齊斯,“你為什麼會認為你比我更完整?”
齊斯也笑了:“昨晚你自己說的,我有慾望,我想活下去。
“因為擁有慾望,人類被從野獸的行列中拔擢出來;還有什麼,比讓無情無慾的神擁有慾望更能彰顯其完整性的呢?”
耳後有破空之聲響起,齊斯閃身躲過刀光,操控咒詛靈擺擊向身後,利器碰撞的聲響清亮而肅殺,作為追殺開幕的預兆。
今夜與昨晚的夢境是前後銜接的關係,一身黑衣的常胥面無表情地站在齊斯背後,機械性地高舉鐮刀又重重劈下。
齊斯避開攻擊,喚來稻草虎,縱身躍上虎背,驅使巨獸在冰原上疾馳。
腳下的冰面時不時綻開裂紋,一雙雙蒼白的手從縫隙中探出,抓住冰層借力,將沉重的身軀拔出堅冰。
黑壓壓的鬼怪在一望無際的雪山間林立,不約而同地向齊斯所在的位置聚集。這次的鬼怪多是歐美面孔,臉上斑駁著黃色的瘢痕,肉眼可見死於【失眠症病菌】。
齊斯緊握海神權杖,揮來一場夾雜著鹹腥味的驟雨,不待落地便被寒氣凝結成豆大的冰晶。
鬼怪們被砸倒了,稻草虎在七歪八扭的屍群間橫衝直撞,撞開一條血路,衝向山脊連綿的遠方。
兩側的黑影漸漸稀疏,齊斯看到了時間更早的死者。
披著獸皮的部族圍著祭壇載歌載舞,被神明隨手降下的烈日蒸成乾屍;披堅執銳的軍隊高呼聖戰的口號,迷失於茫茫的大漠;尋找不老藥的術士揚帆出海,暴風夜被巨浪打碎船楫。
作為神明的祂在很早的時候就知道了人類這一種族的貪婪和愚蠢,簡單粗暴地將他們當做可以隨意抹殺的牲畜,就像人類對待更加弱小的動物。
而在意識到簡單的殺戮無法產生更多的罪惡後,祂學會了誘導和欺騙,讓人類為自己的慾望四處奔走,再在黎明的前一刻碾碎所有希望,讓一切努力落空。
身披黑龍袍的帝王伸出佈滿皺紋的手,喃喃自語:“朕有未竟之業,不甘中道崩殂……”
手握化學試劑的中年人雙手顫抖,聲嘶力竭:“我就快成功了!神啊,告訴我該怎麼做……”
傷痕累累計程車兵躺在戰壕裡,氣若游絲:“我想活下去,我還要回家見媽媽一面……”
轉瞬間所有人的面目都變得猙獰可怖,聲音轉化為憤恨的怒吼。殘忍的神明高高在上,將人類的悲歡離合當做戲劇,而現在祂不再擁有偉力,只是一個脆弱的凡人,所以——
報復他吧。
身下的稻草虎散成碎片,齊斯不得不用海神權杖充當手杖,支撐著身體在溼滑的冰雪上徒步前行。
鬼怪的手爪抓向他,咒詛靈擺截斷最靠近他的那幾只,他左右躲閃,卻還是被尖銳的指甲劃破了手臂。
一滴血落在冰面上,暈染開淡粉的色澤。今夜似乎比昨夜更加漫長,明明已經走了許久,卻始終不見天色變亮。夢是黑的,白色是醒來,顯然要復仇的鬼怪太多,罪魁禍首離甦醒還遠。
鬼怪們的尖嘯一聲高過一聲,其中隱約混雜著“救救我”的哀聲。真可笑,他們一面憎恨神明的無情和殘忍,一面又祈求得到神明的救贖。他們並不恨神,只恨神不曾滿足他們的慾望。
齊斯的西裝被撕扯得破破爛爛,傷痕縱橫交錯,流溢濃腥的血。他看到山脊線就在眼前,恍若一具側臥的女人的屍體。
白骨森森的巨大髑髏躺在天地間,尖銳的肋骨生長為細密的石林,七彩的血液在身下汩汩流淌,化作奔湧的河流與大川。
祖神。
曾被諸神分食的祖神的屍骨,最後的殘渣化作這個世界上最高的雪山。
齊斯的心底生出一種戰慄般的恐懼,就像螞蟻在陰晦的荒原上爬行,以為今日的天氣是陰天,直到抬眼才發覺不過是身處巨物的陰影之下。
似乎自從進入這個副本,他便時常感到恐懼,不是針對具體的某個事物,而是生靈面對死亡難以壓制的本能。神明,亦是眾生一員。
“救救我……”有人在呻吟。齊斯沒來由地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
是誰?那個人怎麼可能在這裡?他為何要求救?
恐懼感層層迭迭,越來越厚重,齊斯偏不肯後退,咬牙向祖神屍骨的方向前行。
某一剎那,好像邁過了一條界限,鬼怪和種種異象驟然消散,眼前現出一座潔白的祭壇。
穿紅色唐裝、扎小辮的青年被潔白的羽毛釘住四肢,仰躺在祭壇之上,鮮血在身下流溢成河。
是晉餘生!
齊斯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