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2737章 攔路石

緘藏於【星淵無相梵境天】的這縷虛空,似一條不斷扭動的半透明小蛇。

在燦爛喧囂的絕巔戰場,它是一聲微小的缶音,或許一個恍神就錯過。

可若有誰能細窺內裡,自見波瀾壯闊——

燦爛烈陽升舉在空中,於魔氣聚集的黑色雲海裡浮沉。烈光萬重,都忽隱忽現。

豎立在虛空河流上的巨大月相,被不知何來的鋒利刻線,勻等地分割出了十二個刻度——子醜寅卯皆魔時。

恐怖魔尊的龐然身形,蹲踞在巨大月相之前,伸手好似捧鏡自照。

而有一柄如雪的月輪刀,釘在了恐怖魔尊的恐怖面具上。

自旁邊又探出一隻仙氣魔氣糾纏的手,抓握住月輪的刀鋒。兩氣合道的仙魔君相,面色卻迷惘,不知醒時或夢中。

此尊明明威勢凜冽,宣揚著絕對真實的力量,好像已經殺出了月相世界……可何處不在明月下?

“虛實”之辨,是重玄遵給予的、必然貫穿整場戰鬥的考題。

而將冕服掛在身上的田安平,正在認真地回應。

此刻他就站在仙魔君相山脈般的胳膊上,像要奔赴一場不知盡處的遠行,白衣公子青山明媚的臉,映在他充滿好奇的眼睛裡。

就這樣靠近。

一念間千百道法術交錯。

齊國術院最新的研究成果,對上萬界荒墓仙魔宮的法術創造,竟是互有優劣的局面——僅在道術研究上,一個田安平,就能抵一個霸國術院。

在法術的亂流中,人影合而驟分。

重玄遵飄飄而落,又往高處走。

田安平探手握出一杆仙魔大槍,踏步下山,與之正面相迎,陰陽兩氣飄飛如鵬展翼……握槍一按,敲落鳳點頭。

虛空之中,五行化生。

頃有百氣,化為百鳥。

百鳥朝鳳,一時歌徹。

那種生機勃勃的力量,呼之欲出,使諸天生白。

仙魔大槍的槍頭,這個瞬間無比光亮——

他已經完全掌握一個小世界的基本原理,抬槍便是一座小世界的誕生。

在小世界的創造和運用上,有人以術,有人以法,有人借天外小世界為己用。而田安平純粹的用槍勁,用千萬縷仙魔之氣所交織的線……從無到有,完成一座小世界的搭建。

手搓一世。

就在這萬物發生的過程裡,迸發出驚天動地的力量。

這等槍術,已是天生地養造物般的層次。

交戰中的二者尚有一段距離。

直面此槍的重玄遵,眼中略有驚訝。但這種驚訝,和他看圖解版《列國千嬌傳》時,忽然看到一個怪異的姿勢,沒什麼不同。

大概是……有點意思。

他的手翻轉過來,像是翻過了一頁書,而後往下虛按。

虛空生紋,恍如天傾。

極致的力量,極致的重!

那杆仙魔大槍,當即槍頭點地……像是一隻美麗高貴的鳳凰,點頭的時候用力過猛,一頭栽在地上吃了泥。

最是高貴,最見狼狽。

槍頭栽在仙魔君相龐巨的手臂上,剷出一條血肉泥濘的深溝。

仙氣魔氣,溝中的彩氣。

在這杆仙魔大槍槍頭所誕生的小世界,正以一種永不回頭的姿態沉墜。

這個小世界裡正在發生的一切,都因為突然出現的數萬倍的重力而遽止。關乎這個小世界的一切基本構造,都因為急劇衝突的引力斥力而崩潰。

重玄遵對這個世界的拆解十分徹底,他並不詳細瞭解這個小世界的構成,但直接按碎它的本源,即如剝皮拆骨一般……最終他的手,握在了仙魔大槍的槍頭上。

鵝卵般粗細的槍桿、仙紋魔紋錯織而威嚴兇厲的槍頭……整杆仙魔大槍,都在他的手中,炸開成千絲萬縷的線。

就像這一槍從未發生,這杆槍從未構成。

重玄遵的動作簡單而乾脆,他按著這千絲萬縷的線,使之如炸開的木刺般,徑往下扎,便像是一個極精細的犁耙。

田安平伸手一抹,將這些崩潰的線條都抹去。

像是一幅畫作畫毀了,他擦掉筆痕又重來。

仙魔君相如山巒雄峙虛空,握住月輪刀的刀鋒,也永遠陷在月相世界中。而此尊的軀殼,成為了戰場。

他的肘彎如山坳,兩尊絕巔恰逢於此。

這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只剩兩步遠。

在重玄遵點漆般的眸色裡,剛好映出田安平露齒的笑容——田安平並不是一個吝嗇笑容的人,前提是他真的感到滿意。

孟天海曾說過的造物最完美的身體,而“完美”正是他求知求證的關鍵問題之一,如今他正在檢驗。

下一刻璨光搖動,八方迭影,虛空都被打碎,一切又如潮汐回湧。

拳對拳,肘對肘,膝對膝……正相逢!

兩尊登頂超凡絕巔的強者,彷彿走進了最原始的鬥場,將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作為生死之器,與對手決勝於方寸之間。

所謂道質,不過是能源。

所謂軀體,不過是武器。

修之計光陰,耗之不甚惜!

重玄遵的體魄,天生完美,自然“近道”,又在重玄力場下經由億萬次的錘鍊,絕對有資格角逐當世最強的絕巔體魄。

田安平則是在無數次的自我摧殘中,鍛造出一具自己都難以再施加傷害的極致肉身。每一塊肌肉、每一寸皮血,都走向他精心計算後的完美狀態。

這樣的兩尊道軀廝殺,簡直像是兩座火山的爭鋒。濃煙滾滾,岩漿噴薄。

雙方拳指之間的碰撞,就足以讓時空生隙。

兩顆心臟的泵動,幾乎是憾世的天雷,叫寰宇都靜。

東域歷代以來,諸方勢力絕頂的武典,都在田安平的拳掌間演化,相對於手不釋卷的風華真君,他好像才是更博學的那一個。

但重玄遵舉手抬足都直指大道根本,飄飄如閒庭勝步,拳指變化更行雲流水。就如那才華高絕的文士,信手一筆,已是名篇。

無論田安平搬出怎樣的招數,是人族或魔族的過往智慧結晶,雖則劈頭蓋臉天翻地覆,總像是一陣風——

風吹不落蝶舞。

飄飄白衣如飛雪,雪中重玄遵的眼睛越來越亮。

從來信手落子,一向聽風無意。他在棋局上的懶散閒適,是因為這一路走來絕大多數對手,都經不起他的推敲。

但田安平的表現的確精彩。

即城裡封境禁足的十年,天牢中隨七恨而走的叛逃,每一次都是對過往的拋棄,都將長時間的經營積累抹消……可這些都沒有阻止他走得更高。

重玄遵一瞬間有三千次的身法變幻,倏忽上下左右,出現在任何一個需要他出現的地方,每一次身法的變幻,帶來的都是引力、斥力……整個戰鬥環境的打碎又重組。

他開始認真地面對這場戰鬥!

必須要說,上一個令他如此酣暢、有飲甘之快的,還是得鹿宮前的姜望。

世間有絕頂者,久不在樽前。

今來酣飲!

他拿出了爭勝的狀態,開始新一輪更強勢的進攻。

田安平卻在這個時候,往後仰倒。

這次仰倒並不是什麼正面戰鬥的方式,而是精準地剖勢分氣,脫出了重玄遵的氣機鎖定……可以說脫出了戰鬥,直接嵌進了仙魔君相的血肉裡。

魔者,吞金嚼鐵。

這尊仙魔君相的肌膚血肉,也與山巒無異。毫毛如樹,鹽漬積灘,魔界風雷雕刻的面板紋路,竟似泥溝山壑……細看來有石有鐵。

但田安平倒下如在水中,以此來脫離廝殺。

他筆直地下嵌,眼中有好奇心得到部分填補的滿足,笑著對重玄遵說:“你的援軍要來了。”

重玄遵‘噢’了一聲:“那我不能再拖延。”

日光月光分別爬在他的兩條眉上,左眉粲然如雪,右眉燃焰如火。

同時各有一撇星光出現在他的眼角,微微彎起,便似鳳羽一般。纖薄的光霧隱隱,如一尾微揚的星紗。

他的眼睛沒有因此隱約,反而越見明亮。

這隻轟向田安平的拳頭,驟然散開,大張五指——他的長髮猛然揚起,在重玄力場的影響下,每一根都扭曲成不同的姿態。

真正的風華棋局,到這一刻才算鋪開。

可以看到他的五官是如此明確,寒星雙眸,明朗鼻峰,從容的微笑,飄飄的風流……可是他身周的一切都在扭曲,扭曲到給人一種並不真實的感受。

虛空產生了波紋,光線來回折轉,陰影彷彿被翻迭。

這種“扭曲”以重玄遵為中心迅速蔓延,使他如在一張變幻不定的畫中。

而他是這幅畫裡恆定的風景,真實的註解。

可在這幅畫裡,金鐵都成流質,雷霆竟成泥沙,難朽難壞的岩石,如蠟消融!

他以外相的虛妄,體現他的真實。他以正在朽壞的所有,成就他不朽的風景。

即便是田安平這樣的存在,也在這刻嗅到死亡的氣息。感到人生遙途的終點,竟然已至眼前。

“死亡是另一種未知……”

田安平的眼神略有期待,他是真的對源海感興趣!但馬上又將這份期待碾去:“但這是下一個大考的課題。”

他的眼睛驟然圓睜,眼周立顯一圈老樹皮般的豎褶,眼珠也爆凸出密密麻麻的血線——這血線彷彿扎進了虛空的底部,世界的根源,以此完成對此處戰場所有細節的掌控。

這一刻仙氣、魔氣,槍勁、拳勁,劍芒、飛矢……戰鬥中的種種留痕,乍如抽絲而起,兀顯於戰場,全都向重玄遵殺去。

似乎隨著他下陷遠離而塵埃落定的靜止畫面,頃刻又演化為暴烈的殺局。

甚至在茫茫天境之下,亦有整個神霄世界絲絲縷縷的雲氣蒸騰,都竄上此處高穹,諸方交匯,加入這場剿殺——就在這交戰的過程裡,田安平已經對神霄世界建立了相當程度的認知。

名為【星淵無相梵境天】的中央天境,以最包容的姿態,映照著諸天的星辰。此時一顆顆不同星辰的“光線”,竟也彙集而來,全都隨著田安平的意志偏折。

那麼多年在輔弼樓仰望星空,他對星辰的瞭解,並非常人所能想象。

世上有太多高深莫測自謂星佔者……大多庸才!

滿天星辰,他無師自通。

“人之而內,藏有無限的秘密。人之往外,宇宙有無窮的訊息——這兩者都令我著迷。”田安平以他對無窮宇宙的認知,回應重玄遵的‘不拖延’之語。

不同星辰的特殊,不同星光的性質……全都在這一刻構築他的殺機。

其於天地之所知,盡都當做他的武器。

甚至於有一座已經熄滅了很多萬年的星辰,從宇宙的某個荒僻角落被牽拽而來——以星辰映照的偽裝,闖入中央天境。而後剝離光色,顯出崎嶇本貌,殺入這片虛空戰場!以無可匹敵的威勢,遠逾山嶺河嶽,黑壓壓轟隆隆地砸向立在扭曲畫作中的重玄遵。

重玄遵仍然站在那裡,仍是張手遙按的姿態,好像他從來沒有做出改變。

但星光也好,神霄雲氣也罷,乃至於仙氣、魔氣,都在侵近他的瞬間扭曲,然後崩潰。

在他身周浮起一個個深邃的黑洞!

這些黑洞被壓縮成極微小的狀態,竟如棋子一般排列。

什麼生死之局,大龍纏殺。

棋盤分明清一色!

所有靠近重玄遵的手段,都被那些貪婪的黑洞吞噬。

其來處、其演化,那些認知和奇思妙想,全都失去了意義。絕對的力量壓制了一切,絕對的重玄之力,統治了戰場。

黑洞為棋,萬光都不顯。唯獨重玄遵本人,卻還清晰可見,輝耀一時。

他的光是不能被吞噬的,他的容顏無法被混淆。

此刻他從容但高上,如俯瞰螻蟻的至高天神。

平靜審視田安平的他,五指輕輕合攏。

那寬廣不知千里萬里的星辰,在寂靜中熔鍊在他的掌心,化作一枚閃閃發光的石頭,如珠玉琥珀般——這就是這座遠赴而來的無名星辰,最後的墓碑。

碑上並無一字,不留一痕。

田安平有一雙洞察真實的眼睛,求知認知的心。

他尤其能夠感受這種力量——

重玄遵是操縱虛相的大師,玩弄幻覺的絕巔,但眼下每一幕令人驚懼的壯景,全都是真實存在的!

重玄之力數萬倍數十萬倍的變化,徹底改寫了戰場。

仰倒下去的田安平在下陷。

站在那裡的重玄遵也在下陷。

田安平下陷,是自歸於他的仙魔君相,如魚歸海。

重玄遵也跟著下陷,因為他身周的力場將一切都扭曲而後撕碎……輕易被撕碎的那些事物,也包括代表魔界最高位格的仙魔君之軀!

這磅礴魔軀,山竟為水。

廝殺雙方像兩個落水的人。

在萬界荒墓巍峨高上的仙魔君相,在這場戰鬥裡幾乎沒有體現太大作用,長久與月輪相持。現在就連作為戰場,也好像不能合格了!

不知多少個日夜,苦心雕刻的仙魔之身,作為田安平登頂魔君後的優秀作品。在三光同耀狀態下的重玄遵面前,完全是一件什麼都遮不住的薄紗。

一朝如山崩,根本止不住潰勢。

但世上又有哪處戰場,能夠在這樣的重玄遵面前,保持穩定、體現存在呢?

田安平仰倒在其中,身邊掠過的都是他苦心積累的力量,仙氣魔氣如潮湧,全都被重玄遵身後的黑洞棋局所吞嚥,不知吐往茫茫宇宙的哪一處角落。

他抬了抬手指,但只笑著說:“就到這裡吧——”

這般身形也彷彿成為潰湧的力量的一部分,開始幻光而扭曲,但並沒有被黑洞棋局吞嚥,而是堅決遠離。

他的語調輕緩,大約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畢竟也曾身為兵事堂統帥,斬雨執掌。我不忍見帝國的精銳之士,在庸才的統領下,徒然消耗在我指掌中。”

重玄遵心下了然,這回真是齊軍來了。

天覆、春死兩軍,早就厲兵秣馬。臨淄觀星樓和幽冥世界靈吒聖府也都已經準備很久,神霄一動,即可遠征。

鎮國大元帥在大軍團作戰中,並不刻意求快。但算算時間,這時也該殺進神霄世界了。

從田安平的表述來看,作為先鋒靠近的應當是王夷吾。

田安平縱是通才,本身就有著頂級軍略,但無論如何也沒有資格在戰場上說姜夢熊、陳澤青是庸才。唯獨王夷吾,一向是引軍萬騎、衝鋒陷陣的將才,而非提眾數十萬、星羅棋佈的帥才……

風華絕代的白衣公子,略略皺了眉頭。

田安平笑著解釋:“每一份材料,都有它的作用。”

“怎麼消耗都可以,我唯獨不能忍受它的消耗毫無價值。”

“我確實不是什麼心懷憐憫的人,我的不忍只是針對浪費。”

“不應該有無意義的消耗的……”

他認真地說:“天生萬物有其貴。”

哪怕他曾經在戰場上,把所部士卒大半都拿去填勝負。他的“不忍”,也是真實存在的。

如非必要,他並不會做一些矯飾的情緒。

但這種“不忍”,只是針對珍貴之物的吝嗇。而不是那種對生命的憐憫和敬畏。

重玄遵或許聽到了他的解釋,或許並沒有聽。

他在仙魔君相的軀體裡漫步而前,優雅得像是赴一場舊約,隨手摺花一枝,而後放花為蝶,合攏五指,便握住了一隻璨光耀眼的日輪……

展眉砸落!

瀟灑的身姿,淡然的表情……極致的力量。

鐺~!

億萬根斷線聲。

彷彿絕世之名琴,以摔碎為絕唱,最後一次祭奠知音。

被田安平所掌控的規則之線,像一張被石頭砸穿的蛛網。

田安平所在的這片虛空,乃至容納他的仙魔君相,甚至他自己……都在這一記轟砸下支離破碎。

又迅速重構。

他翻掌以上抵。

掌中有一物。

那是府邸,是街道,是一座城市……是大澤田氏的祖地,他修出來的【即城】!

大澤郡裡仍有“田城”,仍有那個刻在城門的“即”字,只是街道屋宇,早已換了格局——這些年來吞嚥田氏族運,受高昌侯府滋養,承霸國蔭澤……迅速成長起來的真正的【即城】,已經被他帶走,此刻在他掌中。

而後如龍捲過境,似地龍翻身。

街道遽為溝壑,樓臺盡都塌陷。

在日輪璨極一時的光耀下,就連田安平自己,都像是一堆線條搭起來的假人。

大日璀璨,照出他的所有,令他的道途本質都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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