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障目的竹葉已飛落,終於見山見水。
恍惚一念,已然身在風景中。
盧野往前看——
那是一片燃燒著的廣闊之海,巨大的怪物屍體所催化的屍舟,在焰潮之中乘風破浪。
妖界最殘酷的戰場,文明盆地最壯麗的景觀……因為太過遼闊,彷彿已近在眼前。
……
……
嘭!屍舟搖晃。
艦長一千四百三十一丈,艦高八百六十五丈的恐怖屍舟,浮在火海,像是一座移動的山!輕而易舉地壓服了焰潮,卻在這刻猛地搖晃。
屍舟上參差散落的、密密麻麻的妖族戰士,披堅執銳,各呈惡色……卻散開了一個巨大的圓。
骨色森森、應該稱之為甲板的地方,空空蕩蕩,無有靈形。
只有一個靜靜站在那裡的……白髮如雪的人。
敢來燹海戰場廝殺的,都是各域勇者,無懼生死,見殺則喜,然而此刻無一矢相加,無一甲向前——
最勇猛的那一批將士,已經消失了。
然而沒有誰看清楚,他們是怎麼消失的。
只恍惚像有一道光來,然後便是大片的留白。
那個巨大的圓,並非妖族將士的退卻,而是來者的劍圍!
“擊鼓,搖旗,召喚援軍。”負劍的白髮男子,語氣平靜:“十五息內看不到你們的主帥……皆死。”
這座名為【骨靈槎】的屍舟,是妖界天榜第一【隳】的坐艦。
這位族屬神秘的絕世真妖,曾經強勢擊敗鹿七郎、靈熙華、雀夢臣三尊真妖的聯手,又接虎太歲一拳而不死,故而名噪妖界,一舉登頂天榜。
被獼知本期許為“百年妖族門戶”。
此刻“隳”雖因事不在,艦上也不乏強者。
當即便有一熊族大將滿掛重甲,殺出裡艙:“哪裡來的白毛,到俺們艦上尋死!”
巨大的狼牙棒,舉起來如山峰一般,轟隆隆氣迫數十丈,讓附近的妖族戰士,都東倒西歪。
負劍的白髮男子,卻只是一抬眼——
這會兒大家都看清楚他的對手是怎麼死的了。
連人帶甲,再加上那杆巨大的狼牙棒……整齊裂分。
沒有慘叫,沒有怒吼,也沒有滯澀,絲滑得令觀者難以置信。
好像它們本就是分開的,白髮男人的眸光,只是讓它們回到該有的位置,呈現本來的樣子。
沒有勇士再上前。然後響起了戰鼓聲,戰旗也飄揚在空中,鼓風而搖動!這已經不是屬於他們的戰鬥,與勇氣無關。
當這艘鉅艦的戰旗飄蕩在空中,一杆又一杆的旗幟揚起來,在血火紛飛的燹海,如浪潮起伏……整座戰場,似被喚醒了。
四萬裡燹海,焰蟒纏島,血火環流,飛舟競渡。
在天獄世界初立乾坤時,此處就是混沌戰場的落點之一。
在文明盆地第一次外拓到這裡的時候,血火燃起,至今不熄。
飛揚在這裡的火,名為“混沌兵燹”,是在最殘酷的戰爭裡誕生。
它受戰爭所滋養,也滋養著戰爭。
在圍繞文明盆地鋪開的所有戰場裡,燹海戰場毫無疑問是最激烈的一處。
“混沌兵燹”數萬年的焚燒,融化了這裡的空間規則,讓此處戰場遠比它應據的空間廣闊。
愁龍渡只是湖泊,它卻稱之為海。
動輒計以千百丈的屍舟,長期都是這處戰場的主力。它們不僅有遠逾尋常戰艦的堅固,不懼“混沌兵燹”,還能在“混沌兵燹”的焚燒中不斷演進,在戰爭的滋養下不斷成長!如一個真正的修行者般。
人族無法復刻,因為它們本質上是為種族所祭獻的妖族強者——
當年犰狳族的大祖犰玉容,獨創“祭妖天決”,將族群裡即將衰死的老妖,轉換為“祭妖”。
天獄世界已經算得上物產豐富,在歷代天妖的犧牲下,擁有巨大的本源潛力,生機勃勃。
但同予取諸天萬界的現世相比,仍然相距雲泥。
為了同人族進行軍備競爭,妖族先賢想盡一切辦法,很多時候也只能內求,只能以自身為資源……
【祭妖】就是最好的資源,既能築城建樓,也能佈陣填壇。直接丟在戰場上,也是很好用的兵器。
從天妖祭壇,到“祭妖天決”,都是一脈相承的理念。
而在燹海戰場,妖族又於數萬年前,在祭妖的基礎上,創造了屍舟……方有這份得天獨厚的威勢。
哪怕是墨家最新推出來的【曙色重樓】系列主力戰艦,也不能跟那些已經成長過的知名屍舟相較。
所以在現世人族開啟大練兵,釋放巨大戰爭潛力,諸方戰場都吃緊的情況下……燹海戰場仍然是妖族佔優的一個戰場。
這艘【骨靈槎】在整個燹海戰場也是排得上號的,只要有個強力妖王主持,再配足戰士,堆夠元石,僅憑這艘屍舟本身,就能夠與真人廝殺!
只是忽然被人殺上甲板,裂開陣艙,才未能見功。
當然戰爭到這個時候,已經換了主角。
這一時戰旗方展,旗潮才湧,便見熊熊焰海驟分流,焰浪高起如城樓——自海底,走出一個吞光斂色、不斷吸納四周火焰的高大身影。
殘光流火如飛蛾,都往他身上撲,卻無法為他增添一絲光彩。
他像是一個影子走上了【骨靈槎】,卻有光和火作為他高大的輪廓。
妖界這百年,名頭最響的真妖……登回坐艦!“隳”是他的名字,一柄狹長的陰影般的薄刀,是他的武器。
明光燦照的戰場,因他而黯。喧囂激盪的焰潮,為他而靜。
“我道是誰,敢來本尊的座艦尋死!”
隳發出很輕的笑聲:“原來是現世第一真人……陸霜河!”
這聲笑,意味深長。
在樓約墮魔、呼延敬玄成道、黃弗塑身黃面佛……乃至於太虛閣員都全部登頂後,仍然停留在洞真境界的陸霜河,確實是現世最強的真人了。
等到向鳳岐死,才成為當世真人殺力第一。
等到姜望魁於絕巔,才能說一句洞真無敵。
明明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從南斗小世界殺到現世來,成就當世真人的絕代劍客,卻一生都逃不過一個“等”字!
何似一隻螻蟻無望的攀登。
他大概是可笑的。
可他並不笑。
他不風趣,也從不自嘲。
他只是看著【骨靈槎】的主宰、妖族的天榜第一,用劍一般的目光,刻寫出此尊真妖的五官輪廓。
於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隳”的樣子。
此君有一雙灰色的眼睛,五官能夠稱得上俊朗,唯獨鼻峰尖刻,就給人一種過於凌厲的感覺。
超凡絕巔乃一族氣運所在。
在羽禎推舉神霄世界之前,人族即使是在最為重視的妖界戰場,也只是投放三位真君,在燧明城鎮場。
這三尊絕巔的名額,由現世各大勢力,定期輪換。
神霄世界出現之後,常駐妖界的真君便逐漸增加,像黎國就非常主動地派真君來。到了這大練兵的十年,妖界的常駐真君已經達到了十人之多!加上新晉絕巔的鐘離炎,便是十一尊絕巔戰力。
在最為激烈的“兩水三山四關”,都有絕巔鎮場。
妖族當然也給予同等的回應。
於燹海對峙的,乃是妖域聖明谷之主、天妖鵬言蹊,與荊國的龍武大都督鍾璟。
當然絕巔不輕動,尤其是這種修行已經穩固,只剩歲月苦熬的真君……廝殺畢竟傷天和,若是修行速度提不上去,戰即是“退”。
像鬥戰真君那等三日一小戰、七日一大戰的絕巔強者,其實少見。
所以整個燹海戰場,在鵬言蹊與鍾璟隔空對峙的情況下,妖族天榜第一的“隳”,一入場就游龍入水,那叫一個橫行無忌。
秦國的鎮獠統帥、當世真人甘燮,都險被他生撕了!捨棄一條胳膊,急招兵煞護身,才險險逃命。
鍾璟不出,“隳”在燹海幾乎無敵,向來也顧盼自雄。
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雙方戰線還在糾纏的情況下,拋開坐艦和一眾部下,獨自跳到燹海深處鍛體。
此刻陸霜河淡漠的目光,如刀子般刮過他的五官,叫他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冷意。
來自一個困囿真境、無緣登頂者的冷意嗎?他愈發地想笑,也確實笑了:“所有人都覺得,對陸霜河來說,證道不是問題。”
“但他卻無法往前走。”
“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
“我知你也並非出身現世,這一路艱難險阻,你自深知。”
“南斗殿覆,長生君走,任秋離死……傾軋無處不在。”
“神霄聯軍之中,亦不乏萬界人族……諸天苦現世人族久矣!”
他看著陸霜河:“你若求不得道,不如來我妖族。太古皇城裡多的是辦法,我妖族天庭廣納萬方——何苦叫你這樣一個求道孤行的人物,在此為人驅使如牛馬呢?”
陸霜河只是張開五指,合攏的時候,便握住了他的劍。
“是的,我確然沒有踏足絕巔。”
“是的,我無法擊破我的執,斬不開亙古無雙的那一個。”
他平靜地敘說著,這麼多年止步絕巔之前的事實。
向鳳岐死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絕頂洞真。向鳳岐已經被全面超越了,他還是絕頂洞真。
時代在進步,人道洪流滾滾向前,無數天驕在其間飛躍。
好像唯獨落下了他。
他像是河面的孤島,溪畔的青石,不言不語,也不發生變化。
“但是——”
向鳳岐那一劍將他攔下來,許多年後,峽谷變成了天塹。
他在這頭望那頭,路遙遙,何其遠。
可他的眼睛是那樣的淡然,他的聲音是那樣的平靜,他的眸光抬起來,於是也抬起了他的劍:“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往前走呢?”
雄關漫道志猶遠,一路相逢即按劍!
世上最純粹的求道之劍,【朝聞道】在燹海出鞘。
這一劍並無光色,也沒有聲音,只是以極致冷酷的鋒芒,照亮屍舟,穿透“隳”的視線,淡漠地割裂了陰影。
死寂像是發生了一瞬,又好像延續了很久。
圍觀此戰的人妖兩族將士,好像還陷在恍惚之中,直至被一束天光般的劍光照醒。
長有千丈的【骨靈槎】,首先發出了活獸般掙扎的痛嚎!骨質的甲板在陸霜河腳下開裂,屍舟之下的焰海……那經年不熄的【混沌兵燹】,竟然大片大片的撲滅!在妖界一路廝殺,在真妖層次所向無敵的“隳”,才現真容於人前,但留給人族的第一個深刻表情……是他驟然圓睜的灰眸,那一瞬間擠佔面部的難以置信和驚恐!
越是強者,越是有根深蒂固的自信。當過往堅信的一切,被摧枯拉朽地擊破,越是難以面對。
真妖普遍強於真人,妖界第一的真妖,也理當強於人族第一的真人。
他非常確信他已經走到此境的極限,就算距離儒家聖人子懷所說的那個“諸天萬界、古往今來洞真第一”,也應當相去不遠!如何能敗給陸霜河這樣一個多少年不得寸進的、徒有其名的廢物,這個等來的現世第一?
可語言會騙人,眼睛會騙人,劍不會。
生死就是答案。
他的一身手段,一應神通,全都沒有表現。
他在燹海深處煉就的體魄,當不得一劍!焰濤聲聲滅,都是漸遠的告別。
他感到自己的本命妖徵已經被切開,從未有過的永暗,已經為他蓋上眼簾。透過眼簾仍能感受到那束似從九天之上落下的劍光,正以無可挽回的氣勢,將他推向更深晦的結局。
結束了嗎?
他的眼皮撕裂了!血淚模糊中,看到一隻覆甲而橫世的大手,握住天光,握碎了天光。
金陽不復見,天空是鋪開萬里的鵬羽。
聖明谷主鵬言蹊已至矣!
但那撐天踏海的身形才一顯現,又悶哼一聲,頃刻羽收光放。
“隳”已保住了性命,他被脊生雙翅的鵬言蹊提在手中,像個小雞仔兒,不復天驕姿態。
仍然是在【骨靈槎】的甲板上對峙,蓄有美髯的龍武大都督鍾璟,橫提那柄八面漢劍,立在陸霜河身前。
古拙的劍身之上,飄落一支長長的鵬羽。
聖明谷主鵬言蹊不得不出手救下妖族的天榜第一,卻也因此生吃了龍武大都督鍾璟一劍,不可迴避地受了傷!
兩位絕巔存在也算是老對手了,彼此都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只是不約而同的,都把注意力放在白髮如雪的陸霜河身上。
他們的表情都有些複雜,看到表現出洞真統治力的陸霜河,說不清是欣賞還是遺憾。
拋開種族立場,能夠在艱難的超凡道路攀登到絕巔,無不是經歷了千難萬阻,明白求道之艱。也能對這份意志感同身受。
他們非常明白制約陸霜河的是什麼——
偏就那份執。
就連曾經靠近超脫、如今也坐為當代儒聖的玉山子懷,在洞真境界,也被洞真境的姜望瞬殺。
想要超越那樣的洞真姜望,至少在當前這個時代,是看不到可能的事情。
樓約在墮魔之前就已經放棄了,黃弗、呼延敬玄都紛紛移道。
陸霜河還在往前走。
他還能往前走嗎?對於所有的疑問、感慨、嘆息,陸霜河都是平靜的。
他只是確認了自己的勝利,收劍入鞘中,轉身便走。
也不管鵬言蹊剛剛有可能殺死他,鍾璟剛剛救了他,隳從他手下逃了命。
重新翻卷的焰海,兩族轟隆的戰艦,天空飄揚的戰旗……
這一切重要嗎?
他不言不語,獨自踏焰光而遠行。
對於樓約、黃弗他們來說,無敵道只是一種選擇。對於一路從南斗秘境殺到現世的他來說,拔劍斬碎攔路的一切,是他的人生!除了心中的道,所求的路,他並不為任何人、任何事情驅使。
他來燹海,只因為“隳”是妖族的天榜第一。
現世真人已無敵,故往天外來。
他也不知路還有多遠,但他還在往前走。
走向古往今來最強的洞真。
曾經他以為只要養出一柄同他一樣鋒利的劍,斬之即可全面超越向鳳岐而登高。
後來發現還有天之劍。
“天道”並非最強,姜望已經證明。
“姜望”並非最強,至少姜望的道路,也走不出最強的陸霜河。
然而屬於陸霜河的最強的道路在哪裡,是否真的存在,他也不清楚……
但求之。
給大家推薦一本書,白金作家黑山老鬼的新作《神明調查報告》。
鬼哥人品過硬,坑品有口皆碑,還沒加入書架的,趕緊去看看了。
報我的名字有加更。
……
找一個角落、”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23盟!lvhanyu”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24盟!感謝大盟“37大魔王”打賞的又一個白銀大盟!!……
盧野和陸霜河都是停在原地的人。很多人也是非常努力,不停地往前走,卻像驢子一樣,只是在磨盤前面轉圈圈,那麼路在何方呢?
咱們下週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