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瀰漫的香菸煙霧中,路明非深深地嘆息,他用低沉聽不出情緒的聲音緩緩地轉述了昂熱對他發出的威脅。
哪怕僅僅不過是再回想一遍,那種深深的無力感依舊讓路明非感到憤怒。他的眼睛裡,瑰麗的黃金瞳在此刻暗淡得像是生鏽的金子。
在這個世界上諾諾是路明非最信任的人,因為他們的心中都埋藏著一個共同的不能告人的秘密,那個秘密與時間、與因果,甚至與命運都存在著很深的關聯。他們都是從未來回來的人,他們本就該相依為命,赤誠相待。
諾諾靜靜地聆聽路明非的轉述,她表現出了路明非印象中的強大、堅韌與冷靜,那雙深紅色的眸子冷冷地平視著前方,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冷。
直到路明非將昂熱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說給諾諾,整個車架中都變得死寂無聲。
夏彌就是耶夢加德這件事情,諾諾和路明非一樣當然早就知道。上一段時空中那個倔強的小妞兒直到最後也沒能和楚子航、和這個世界和解,最終被殺胚用淬毒的折刀刺穿心臟。
可這一次的小龍女似乎和上一次又有很大的不同,她把對一個人的愛毫無保留地展現了出來,這種情感不該出現在龍的身上,更不應該出現在龍族的君主身上。
夏彌和其他的君王都不相同,是可以被接納的那一個。
所以諾諾其實也在有預謀地去和那個看上去有點精靈古怪的女孩接觸,她們之間有很多共同話題,也是很好的朋友。
諾諾是個很講義氣的女孩,她覺得夏彌是自己的朋友,也覺得夏彌是路明非的朋友,所以這事兒根本沒得選,她覺得昂熱選錯了威脅的物件。
可當那雙深紅色的眼睛看向身邊蜷縮起來的男人的時候,諾諾又突然遲疑了。
說出那些話對路明非來說好像就已經用盡了一切的力量,他此刻的疲憊已經完全不加遮掩,只是沉默地抽菸,嗆人地煙霧在車架中瀰漫。
那雙眼睛裡沒有了飛揚的神采,眼角也不再耷拉著了,可看上去比過去的任何一刻都要更沒精神。諾諾知道這小子是個很擅長隱藏自己的人,她也知道師弟如今是要幹大事的,總得學會藏拙,如此看來甚至連他平日的神態都只是一種偽裝吧。
雨幕中奧丁的凝視消失了,神不再關注他,兩個世界之間的間隙被徹底封閉,如山如海的火光靜謐下來,路明非反而覺得更加安寧,他默默地眺望遠方,神色中透著隱隱的悲意。
諾諾已經明白了路明非的選擇。因為那種隱約的悲哀混在經久不散的煙霧中,好像漸漸漲上的潮,連她也浸在其中,感到傷懷。
路明非只是在想,路鳴澤說得對,命運的迷宮中前往終點的路上人可能會遇到更具吸引力的東西,在終點與那些東西之間做出選擇,就等於是關掉了命運的一扇門。
今天命運在路明非的面前分開了岔路,他很快就要做出選擇,當他踏上那條其實根本就不用選的長路,另一條路當然也就不存在了。
可這種無助的感覺,可這種你想要拼命都不知道該找誰拼命的感覺,真是憤怒啊,憤怒得想要把這個世界都燒掉。
沿路所有的燈忽然在此刻亮了起來,彷彿黃泉古道兩側長明的燭火,火光搖曳著照亮了雨幕的深處,諾諾就沿著這樣的道路向著tj市區開去。雖然暴雨沒有要停歇的意思,但那座城市和那條長路像遍是燭火的天主教堂,映在黑暗中男孩的眼裡像是粲然的星河。
諾諾心中一動,居然有些恍惚,她忽然有點分不清。
她不知道坐在自己身邊的這個孩子到底是今天那個揹負高山在荊棘中前行的路明非,還是很多年前那個被自己從放映廳中帶出來耷拉著腦袋慫慫的衰小孩。
諾諾有那麼一瞬間居然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話了。
如果是今天那個路明非,那隻需要一個擁抱,只需要站在他的身邊就好了吧,那樣的傢伙能處理好一切,他的心比石頭都要堅硬才對,只為了擊碎宿命而活著,她能做的就只是抱住那副同樣堅硬的、似乎披著甲冑的身體。
可如果是那個衰小孩呢,諾諾的心中湧出來一股悲傷。要那個孩子做出這樣艱難的決定,他一定很痛苦吧,痛苦得說不出話來,痛苦想得要放聲大哭。諾諾收過很多小弟,可就是見不得路明非哭,因為他太像是小時候的她了,看到那個又衰又慫的孩子哭泣,她就想起自己遇到過的委屈。
最終諾諾只是靜靜地開車,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車裡只剩下男孩沉重的喘息,還有那些嗆人的煙霧。
“我們去那裡,去這個故事的結局發生的城市,可以嗎,師姐。”路明非低聲說。他的眼簾低垂著,諾諾又見到了那個虛弱的路明非。
男孩的聲音溫和,低落,又像是卑微到塵埃中,因為他做了連他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的選擇,那個選擇其實早在校長那輛勞斯萊斯上他就已經做出了。
路明非抱緊了七宗罪的匣子,緩緩的把自己縮排座椅裡,像是小小的、在外面打架過後受了傷的小狗,後視鏡中那雙很少在諾諾眼前透露出疲憊的黃金瞳如此黯淡,像是蒙上了淡淡的陰翳。
那場似乎要為某個人送葬的雨還在鋪天蓋地地下,路明非知道自己就要失去一個愛自己的人了。
他的心中有個聲音在喊,懦夫,路明非,你這個懦夫!是,他是懦夫,在面對不同的命運時,他做出了相同的抉擇。
悔恨、憤怒與痛苦必將伴他終生,這是這個世界對怯懦者的懲罰。
他活該受罰。——那棵老得快要死掉的梧桐樹居然在這一年的春天抽出了新芽兒,剛學會飛翔的幼鳥蹣跚著從老樓的樓頂滑翔下來,只差一點就要撞在樹幹上,搖搖晃晃著在枝椏上站穩了,便見到一大群圓圓肥肥的小笨鳥站成一排好奇地看向同一個方向。
夏彌拎著大包小包,在百葉窗切出如細碎金子的陽光中跑過,樓道里瀰漫著燒魚晚飯的香氣,鞋跟留下的聲音好像一首輕快的音樂。
“我回來啦。”女孩推開門大聲說,眼睛比陽光還要明媚。
回答她的是風吹著樹葉的嘩嘩聲,陽光鋪面而來,在背後留下修長的影子。
幼鳥們的瞳孔中倒映出闖進來的那個小小的、白白的女孩。
夏彌踢掉腳上的拖鞋,扔開手上提著的黃色購物袋,袋子裡是些肉類和青椒,大概是那個女孩今天的午餐。
敞開的窗戶吹進去五月的微風,輕輕撩動她白色長體恤下的裙裾,如雪下盛開著繁花。
女孩跳上那張放在整個房間最中央的大床,用被子裹緊了全身,又把腦袋埋了進去。
片刻之後夏彌坐了起來,慢慢地拉下遮臉的被子,歪著頭望向那些圓滾滾的幼鳥。
這時候隔壁隱隱傳來父母呼喚孩子的聲音,還有鍋碗瓢盆丁零當啷作響的聲音,空氣裡瀰漫著炒菜的香味和略有些重的油煙味。
人間的煙火氣就這樣鋪天蓋地地席捲了女孩,她怔怔地望著那些鳥,忽然就噗嗤笑出了聲。
夏彌跳下床,在牆角的五斗櫃子裡東翻翻西翻翻,終於找到那個被迭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壓在下面的信封,信封鼓鼓囊囊的,上面的封條也被拆開了,她就把這東西抱在懷裡又跳上那張小床去,笑得很開心,還有點傻乎乎的,像是個很好騙的傻妞。
夏彌把信封的東西全部抖出來放在自己的枕頭上,那是很多很多照片,堆迭流光,每一張照片都是兩個男孩的合影,一個耷拉著眉眼但還會擺出些poss來迎合一下,另一個則完全只是面無感情地站在那裡,好像被記錄下來是一種很讓他不滿的事情。
女孩哼哼著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一把剪刀,開開心心地沿著這些照片的中線裁剪,每一剪子下去都能完美地把一張照片分割成兩份,屬於路明非的那一半被整整齊齊地堆好,屬於楚子航的那一部分則被隨意丟在了桌子上。
“大師兄啊大師兄,師妹我啊心胸狹隘眼睛裡容不得沙子,可就對不住咯。”夏彌這麼說的時候就捧著一張路明非的側顏照貼近自己的臉蛋扭了扭身體,眼睛裡好像閃爍著星星。
“晚上做好吃的叫師兄來家裡,他一定很開心!”夏彌的耳垂上浮現一抹淡淡的粉色,小師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眯成一條彎彎的縫兒,兩隻手攥著那半張照片在胸口,一副很期待的模樣。
“這次就不叫大師兄了,就我和師兄兩個人。”夏彌點開自己的手機,手機螢幕上是居然是仕蘭中學的校門口,路明非穿著仕蘭中學的校服側著臉和誰說話,遠景模糊,男孩的睫毛長而彎,濃密如織,像是個女孩,五官卻硬朗立體,讓人一眼就很難忘記。
這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夏彌偷拍的,因為路明非那時候其實不太願意和她走得太近,這張照片就一直留了下來。
“師兄師兄,今天晚上來我家吃大餐啊,師妹親自下廚哦~”夏彌點開qq在和路明非的聊天框裡輸入這樣一段文字,後面又帶了一個可愛的小貓表情。
夏彌撩了撩自己稍有些凌亂的額髮,吐了吐舌頭,大概是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太主動了,但隨後又把這些想法拋在了一邊,蹦著去收拾食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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