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沐恩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哽咽,“龍體為重啊,您這般熬下去,縱是身子再好也...這大魏的江山,還指望著您呢。”
顧懷沒有睜眼,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殿內重歸寂靜,唯有燭芯偶爾爆裂的噼啪輕響。
就在這時,殿門外傳來一陣急促卻極力壓抑的腳步聲,接著是內侍壓低嗓音的通稟:“啟稟陛下,通政司急報!南洋船隊...船隊主力已返航,駛入錢塘江口!海外都督府參議楊哲,攜船隊主簿及重要文書,正日夜兼程,奔赴京師!”
顧懷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剎那間,所有的疲憊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散,深潭般的眸子裡,銳利的光芒如寒星乍現,他霍然坐直身體,玄黑龍袍上的盤龍似乎也隨之昂首。
“宣!”
......
靖平元年深秋的這場大朝會,氣氛迥異於往日,太和殿內,金磚墁地,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高闊的穹頂,文武百官按品級肅立兩班,緋青綠各色袍服匯成一片莊重的色流,然而,今日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難以掩飾的灼熱與探究,聚焦在丹陛之下,那個風塵僕僕、跪伏於地的青衫身影之上。
楊哲。
他終於換下了那身洗得發白、甚至在海風鹽漬下更顯破舊的青布直裰,穿上了正式的官服,如此一來襯得他身形清癯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數月的海上顛簸與萬里驅馳,在他臉上刻下了更深的疲憊,當初那個儒雅的青衫文士,如今變得面板黝黑粗糙,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依舊深如寒潭,枯寂無波。
他雙手高高捧起一個厚實的、以火漆密封的紫檀木匣,匣子邊緣磨損嚴重,昭示著它曾經歷過的萬里波濤。
“臣,海外都督府參贊楊哲,奉旨遠航歸國,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顧懷的聲音自丹陛之上傳來,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楊卿萬里奔波,辛苦。此行成果如何?”
“謝陛下!”楊哲依言起身,但並未立刻開啟木匣。
他垂首,以一種近乎刻板的平穩語調,開始陳述,每一個字都清晰、準確,沒有修飾,沒有情緒,如同最精密的機括在轉動:
“臣率船隊奉旨遠航,首抵三佛齊巨港。彼邦初有輕慢,於龍牙門水道設伏阻我。船隊以炮火懾服之,殲其跳梁土著二百餘。三佛齊王震怖,遂定《通商互惠條約》。我朝租得龍牙門西岸要地九十九年,設水寨、炮臺、貨棧,扼水道咽喉。今龍牙門已成我大魏南洋第一要塞,商船往來,皆受庇護。”
殿內響起一片壓抑的驚歎和低語。
對於下南洋這件事,大部分人都以為,只是一次浪費錢財的、“揚我國威”的行為,是這位新帝登基之初,想要向天下傳達自己坐龍椅而面天下的威勢。
但他們沒有想到,會是這種絲毫不加掩飾的...開拓。
百官看向楊哲那身寒酸青衫的眼神,頓時變得複雜起來。
楊哲恍若未聞,繼續道:“船隊續航,抵達天竺西岸重鎮卡利卡特。此地乃萬商雲集之埠,佛郎機人、大食人、天竺土王勢力混雜。臣示以船堅炮利,迫其薩摩林簽訂條約。我朝於卡利卡特海岬租地,修築石堡、船塢,駐軍兩百,設大魏商館。今卡利卡特已成我朝西出南洋之堅實跳板。”
“佛郎機人?”兵部尚書任彬忍不住低聲喃喃--這個名字對大部分朝臣而言,陌生而遙遠。
楊哲微微一頓,深淵般的眸子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波動:“是,此乃極西歐羅巴之強邦,其艦船形制迥異於我,雖不及我鉅艦龐大,然船體輕捷,逆風航行之能頗優,更兼火器精良,士卒兇悍,行事酷烈,動輒以炮艦迫人城下之盟。彼輩已於天竺西海岸之果阿、科欽等地建立據點,其勢日熾,乃我大魏未來海疆之大患!”
接著,他開啟了紫檀木匣。裡面並非金銀珠寶,而是一卷卷厚實的文書圖冊。
“此乃臣此行所獲之要物:新繪南洋至天竺西海岸之精確海圖,標註航道、洋流、暗礁、補給點;《天竺西海岸諸邦風物誌》,詳錄其兵力、物產、港口、掌權者性情;《佛郎機人艦船火器探析》,摹有彼船形制、炮位佈局草圖,並獲其小型火銃之殘圖數頁;另有南洋諸島地理水文志、所攜回之異域作物種子名錄、礦石樣本圖說...”
他一份份取出,由內侍接過,恭敬呈送御前。
每一份文書圖冊的展示,都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入巨石。朝臣們看著那些前所未見的精密海圖,描繪著奇形怪狀西洋帆船的草圖,記錄著陌生國度詳情的文字,還有那些標註著“胡椒”、“肉豆蔻”、“金雞納霜”等奇異名稱的種子名錄...震驚、好奇、貪婪、憂慮,種種情緒在殿中無聲地翻湧,反對下南洋的聲音,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這木匣之中,是另一個世界的鑰匙,是帝國未來百年氣運的基石!
顧懷的目光掃過那些呈上的文書,尤其在佛郎機艦船草圖和火銃殘圖上停留片刻,他微微頷首,對楊哲道:“楊卿此行,披荊斬棘,拓土萬里海疆,揚我國威於異域,更帶回此等關乎國運之重寶,功莫大焉!著晉為海外都督府都督同知,賞金千兩,錦緞五百匹!”
“臣,謝主隆恩!”楊哲躬身謝恩,臉上依舊無喜無悲。
封賞已畢,殿中氣氛似乎輕鬆了些許,許多官員的目光開始帶上期待,似乎在等著聽那傳說中的香料寶石如何堆積如山,或是南洋奇聞軼事。
然而,楊哲謝恩之後,卻並未退下,他保持著躬身的姿態,沉默了片刻,這份沉默,在剛剛經歷過封賞喧譁的大殿中,顯得格外突兀和沉重。
他緩緩從懷中取出一份單獨密封的、略薄的奏報,這份奏報沒有放入紫檀木匣,顯然意義非凡,他雙手將其高舉過頂:
“陛下,臣尚有...最後一份奏報。”
他沒有說出奏報的內容,但很明顯已經勾起了百官的好奇心,不知道多少人伸長脖子,試圖看到那份奏報上的些許字跡,沐恩一甩拂塵,快步下了金階,接過奏報,然後又快步呈到顧懷面前。
顧懷將其展開:
“臣離天竺返航前,趙公子...執意率‘破浪’號戰船一艘,並補給船數艘,脫離大隊,揚帆向南。”
“公子言道,陛下曾有諭示,汪洋極南之地,或存一片廣袤無主之陸,其地數倍於中原,公子願承此志,為陛下,為華夏,尋訪此‘南方大陸’,將其繪入大魏輿圖!”
“臣...曾力勸,南向海域,風濤詭譎莫測,海圖一片空白,兇險遠勝西行,然公子其志甚堅,臣只得撥與船隻人手。”
“臣率主力船隊返航,一路留心打探,並遣快船於約定之海域巡弋接應...然而...”
“...至今,音訊全無。”
“破浪號連同公子,已失蹤於茫茫南海,四月有餘。”
“臣,萬死!”
顧懷猛地坐直身子,看向那在階下躬身的楊哲,眼中寒芒乍現!
一股滔天的殺意和威壓席捲了大殿,剛剛還因為南洋風物而臉露喜色的群臣瞬間噤若寒蟬,絕對的死寂吞噬了整個太極殿,不知道多少人屏住了呼吸--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新帝如此暴怒。
顧懷看著楊哲,就那樣靜靜地看著。
你難道,是想替朕處理前朝“餘孽”,好讓朕坐這把龍椅坐得更加安心?
你...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