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哈魯知道這一點,所以作為之前的遼國重臣,如今的降臣,他在朝堂上一向只看,不說,如同一具泥胎木偶,任誰也沒有想到,他今天居然會主動開口--並且是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
顧懷略感意外與有趣地換了個坐姿,以手托腮,輕輕點頭:“說說吧。”
這一幕無端讓蕭哈魯想起了當初面對遼帝時的場景...只是片刻走神,他就立刻反應過來,慌忙移開視線,環視殿內諸公:
“遼東故地,魏遼之民雜處,或有齟齬,或有隔閡,然而此等隔閡,於白山黑水間或難化解,於那萬里之外、同處絕域、共面蠻荒的博安洲呢?何不頒下明詔:凡我大魏子民,無論魏人、遼人,抑或歸化之奚人、渤海人,但有雄心、有膽魄、有家資者,皆可向朝廷申領‘拓殖特許狀’!自備船隻,自募人手,自攜器械糧秣,揚帆南下博安!凡能於博安洲圈佔無主荒地,築寨屯墾,勒石為記,經朝廷勘驗核準,其地便永歸其所有!朝廷僅象徵性收取地契之費!且十年內,所產所獲,除必要之關稅外,朝廷分文不取!”
他越說越快,聲音洪亮,帶著一絲急切和期盼:
“陛下!朝廷只需掌握特許之權,制定拓殖之律,於博安洲擇緊要處設幾處‘轉運司’,駐以精兵,掌理勘界、收稅、仲裁、郵驛即可!其餘一切,放手予民!遼東的魏人遼人,江南的豪商巨賈,北地的軍戶悍卒...為了土地,為了財富,為了子孫基業,他們自會如百川歸海,湧向博安!他們會比任何官辦的屯墾更高效!比任何王師更堅韌!他們會用血汗和刀犁,替陛下、替大魏,將那片蠻荒徹底變成熟土!遼東之民與魏人之別,亦將在同舟共濟、並肩開拓中,消弭於無形!此乃既開疆於萬里,又融民於無形之上策!”
蕭哈魯之言,如同在沸騰的油鍋中又潑入一瓢滾水!殿內瞬間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鄭功的移民實邊論,任彬的武力征服論,張閣老的徐徐圖之論,在這套充滿野性活力、幾乎完全依託民間力量的“特許殖民”藍圖面前,居然顯得如此蒼白而拘謹!無數雙眼睛亮了起來,尤其是那些出身江南、與海商關係密切的官員,更是呼吸急促,彷彿看到了金山銀海在向自己招手!
顧懷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落在了蕭哈魯身上。
這位遼人副使,這位朝廷上的招牌,竟能如此精準地道破他心中盤旋已久的方略核心--甚至於比起被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尚書、閣老,都要看得長遠!他微微頷首,指尖的叩擊終於停止,那深潭般的眸子掃過依舊爭執不下的鄭功、任彬、張閣老,最終落回楊哲身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洞悉一切的弧度。
“楊哲,”帝王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終結所有爭論的威嚴,“蕭副使之言,深得朕心,這‘拓殖特許’之制,你海外都督府,想必早有腹稿?”
楊哲深深一躬,枯寂的眼底毫無意外之色,彷彿一切皆在預料之中:“陛下聖明,臣確有所思。此制,非憑空而來,臣觀泰西佛郎機等國,其海外拓殖之基,便在於‘特許’二字,其國君王,授予豪商巨賈以‘特許狀’,許其組建商行,招募私兵,建立據點,開拓貿易,甚至代表其國家宣戰媾和,其商行所至,國旗隨之,利益所驅,無遠弗屆。”
他頓了頓,聲音清晰而又精準冰冷:
“臣以為,可效其精髓而更張之,制《大魏海外拓殖特許律令》:其一,在當初的江南私掠證基礎上,設‘特許狀’等級。甲等:許組建武裝拓殖商行,可擁有私掠船,於無主或敵對地域武裝拓荒、建立據點、宣示主權、進行貿易,其佔據之無主土地,經朝廷勘界使核准,可享九十九年完全產權,僅需繳納象徵性‘皇權金’;乙等:許進行大規模貿易、移民屯墾,佔據無主土地享五十年產權;丙等:許個體或小團體移民、墾殖、貿易。”
“其二,凡持甲、乙等特許狀者,其拓殖商行內部事務,朝廷原則上不干涉,唯須遵守《大魏律》根本,禁戕害同族,禁蓄意滅絕土蠻,所獲土地礦產,朝廷擁有優先收購權。其商行武裝,需接受海外都督府或當地轉運司節制。”
“其三,於博安洲及未來其他新拓之域,擇天然良港要衝,設‘轉運使司’,直屬海外都督府。轉運使司只掌:勘界定土、徵收關稅及特許地稅、傳遞朝廷文書邸報、維持基本秩序、仲裁重大糾紛、提供有限庇護。其餘民政、賦稅、防務,盡由各拓殖商行或移民聚落自理!”
“其四,頒《先佔令》:凡於朝廷未宣示主權之新地,無論天涯海角,大魏子民率先登陸,勒石或樹旗刻‘魏’字為記,並維持實際佔據一定年限,經轉運使司勘驗無誤,即可自動獲得該地丙等特許產權!朝廷承認並保護其私產!”
楊哲的語速平穩,卻字字如重錘,敲打在每一個朝臣的心上--這哪裡是什麼律令?這分明是給天下所有野心家、冒險家、亡命徒、破落戶、乃至被中原土地束縛的魏人,還有如今被佔領遼境的遼人奚人,發放了一把開啟新世界、攫取潑天財富與土地的萬能鑰匙!朝廷付出的,僅僅是“特許狀”一紙文書和幾個象徵性的轉運司!而收穫的,將是整個博安洲以驚人的速度被打上大魏的烙印!
而龍椅上的顧懷,眼神則是更加幽深了幾分。
他看著楊哲,沉默地想道,難怪這個“毒士”之前在暖閣內面對自己的帝王之怒,卻沒有絲毫對於生死的畏懼,大概在他第一次遠航到達終點時,就已經在想這些了?
多麼完善,多麼全面的一套體系!甚至於,和記憶裡的那個坐落在島上的日不落帝國,其方略都如出一轍!可以預見的是,當大魏依照這一套體系走下去,一個嶄新的、東方的殖民帝國,就要在這世界上綻放屬於自己的光彩了。
他說的是對的。
他的確不能死,更不能殺。
這個帝國,需要他,沒有比他更適合,成為海上開拓引領者的人了。
“陛下!”站在文官前列的張閣老聽得心驚肉跳,見顧懷又一直沉默,忍不住再次出列,“此制...此制太過放任!形同裂土!若那些持甲等特許狀的商行坐大,擁兵自重,海外稱王,朝廷鞭長莫及,豈非養虎為患?屆時博安洲恐非大魏之博安,而成為國中之國啊!”
顧懷終於從御座上緩緩站起。玄黑龍袍的下襬拂過冰冷的金磚,那盤踞的金龍彷彿也隨之昂首,龍目之中精光四射,睥睨著殿內眾生,他並未直接回答張閣老的憂慮,目光投向殿外鉛灰色的蒼穹,彷彿穿透了宮牆,看到了錢塘江口千帆競發的第二次下南洋船隊,看到了破浪號歸來的殘破身影,更看到了那片名為博安洲的、充滿無限可能的蠻荒大陸。
“國中之國?”顧懷輕輕笑了笑,“閣老,你只看到了可能的‘裂’,卻看不到必然的‘合’!”
他向前踱了一步,靴底落地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清晰可聞:
“朝廷要做的,不是事無鉅細地去管萬里之外每一寸土地該種什麼,每一座寨子該如何修!朝廷要做的,是定下規矩,劃下底線--土地最終屬於大魏,拓殖者擁有的是使用權與收益權;刀鋒對外,不可同族相殘;商路暢通,關稅統一;王命可達,法度能行!有此四條鐵律為基,其餘一切,放手予民!”
顧懷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
“人心思利,甚於畏威!一片數倍於中原的無主沃土擺在眼前,朝廷只需開啟閘門,指明方向,自有無數為了發財、為了土地、為了子孫基業的百姓,會前赴後繼地撲向博安洲!他們會比任何官府更高效地開墾荒地,建立據點,繁衍人口!他們會自發地抱團,形成村鎮,推舉頭人,制定鄉約!他們會為了保衛自己流血換來的土地,比任何官軍更勇猛地與土蠻搏殺!朝廷的意志,會隨著這些拓荒者的腳步,隨著轉運使司的驛站,隨著往來不絕的商船,自然而然地滲透到博安洲的每一個角落!”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鄭功、任彬,最終落在蕭哈魯身上:
“至於遼漢之別?在博安洲那共同的蠻荒、共同的敵人、共同的利益面前,這區別還有多少意義?中原的魏人想發財,定北府的遼人想擺脫故土的壓抑和隔閡,博安洲就是最好的出路!讓他們一起去!一起流血,一起流汗,一起在那片新土上建立家園!十年,二十年之後,他們的子孫只會知道自己是博安洲人,是大魏子民!此等融民於無形之功,豈是強令屯墾、劃地分居所能比擬?”
顧懷重新坐回御座,聲音帶著冷厲與堅決,宣佈了不容置疑的終極裁決:
“至於交通阻隔,政令難通?朕坐在這龍椅上,看著清池那些日夜轟鳴的鍛錘,看著工部密檔裡那臺故障頻仍卻力量驚人的‘火室轉輪’...焉知十年、二十年之後,不會有鐵馬馳騁於博安洲的曠野?不會有更快的船劈開萬里波濤?朝廷的目光,當放在定規立矩,放在開拓航路,放在精研這‘格物致知’之力上!而非因噎廢食,畏首畏尾!”
他最後看向楊哲,一字一句,如同將帝國的意志鐫刻於鐵板之上:
“《大魏海外拓殖特許律令》,就依卿所擬框架,著內閣會同海外都督府、戶部、兵部、刑部,三日之內,完善細則,明發天下!通告各藩屬!同時,傳旨江南總督徐縉:第二次下南洋船隊,分出一支偏師,搭載工部勘礦、農部選種之吏員,及首批轉運使司屬官,直航博安洲!目標--趙平勒石之地!建立第一個‘博安洲轉運使司’!為後續持特許狀之民船,點亮燈塔,開闢前站!”
“臣等領旨!陛下聖明!”
片刻的死寂之後,山呼之聲,前所未有的整齊與熾熱,幾乎要掀翻太極殿的蟠龍藻井!無論是鄭功眼中對土地的渴望,任彬心中對征伐開拓的嚮往,張閣老殘餘的憂慮,還是蕭哈魯那混合著激動與希冀的光芒,此刻都被這煌煌帝王的宏大藍圖所統攝、所點燃!
楊哲深深俯首,嘴角那抹難以察覺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
啊,終究還是選擇了最冷酷也最高效的那條路--以民間的無盡貪婪與活力為燃料,驅動帝國殖民的巨輪碾過萬里波濤,他彷彿已看到,無數懸掛著“魏”字旗和各家特許公司徽記的船隻,如同嗅到血腥的鯊群,正從錢塘江、從無棣港、從遼東的金州衛,甚至從高麗、倭國的港口蜂擁而出,撲向那片名為博安洲的處女地,刀鋒、犁鏵、商貨、種子、流民、亡命徒...將共同在那片亙古蠻荒上,書寫大魏最血腥也最輝煌的殖民史詩。
而這,還不是全部,殖民的浪潮之外,還有...西方。
多麼美妙的棋盤!多麼讓人戰慄的未來!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煌煌大世!
珠簾輕響,朝會散去,顧懷獨立於太極殿後高高的平臺之上,鉛灰色的雲層裂開一道縫隙,秋日蒼白的陽光灑落,照亮了腳下宏偉的皇城,也照亮了遙遠東南的方向。
他彷彿看到,破浪號殘破的船影旁,第二次下南洋的龐大艦隊正升起遮天蔽日的巨帆,如同離弦之箭,一支堅定地射向西方葡萄牙人盤踞的棋局,另一支,則劈開波濤,直指南方的澳大利亞,千帆競渡的畫卷之下,是無數被《特許律令》點燃的民間私船,如同嗅到血腥的蟻群,正從帝國的每一個角落開始集結,即將匯成一股淹沒新大陸的狂潮。
他最後望了一眼殿外鉛灰色的、卻已透出晨曦微光的天穹。
浪潮來了,帝國的邊界,已不再是長城與關隘,而是那深不可測的蔚藍,而一場以整個世界為棋盤,以貪婪與野心為棋子的殖民大潮,已由他親手開啟。
律法的柵欄已然劃定,百姓的慾望之火已然點燃,至於航程中的驚濤駭浪,未來的變數...他握緊了那柄鏽跡斑斑的七星龍淵。
那便,遇山開山,遇海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