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一把奪過那份沉甸甸的奏報,指尖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迅速展開,目光如電掃過那倉促卻力透紙背的字跡,奏報極簡,卻字字如錘,砸在他的心頭:
“...靖平元年八月二十三,未時三刻,伏波級戰船破浪號,攜補給船兩艘,駛入錢塘港...艦體殘破,幾近解體,倖存者不足出發時三成...主事者趙平無恙...據其親述並呈獻海圖、物證,確於南溟極深之處,尋獲一片亙古蠻荒之巨陸!其地廣袤無垠,數倍於中原,沃野萬里,物產豐饒,前所未見之飛禽走獸遍地...趙平公子已於該地勒石為記,刻‘魏’字以宣主權...船隊九死一生,終不辱命!詳情容後細稟...”
“呼...”
一聲悠長到近乎無聲的吐息,從顧懷緊抿的唇間逸出,那緊握劍柄、青筋暴起的手,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了,七星龍淵劍身滑回劍鞘,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翻湧的暴怒與殺意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混雜著震撼、後怕、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寬慰的疲憊。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楊哲身上,這一次,沒有了殺意,卻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沉重。
“你聽到了?”顧懷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如同風暴過後的死寂海面,“他沒死,他做到了。”
楊哲微微躬身,姿態無可挑剔,聲音毫無波瀾:“天佑大魏,恭賀陛下,公子...吉人天相。”
顧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彷彿要穿透這具青衫下的冰冷靈魂,最終,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滾下去吧。”
楊哲無聲地行了一禮,青衫飄動,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殺機驟起又驟散的暖閣,一位宦官上前引路,他如同一個幽靈,融入了宮牆外初秋微涼的暮色之中。
而在徹底消失於轉角之前,他停下了腳步,回望了一眼,那處暖閣的燈火依舊明亮,那位年輕的帝王依舊雄才大略,只可惜,坐了半年的龍椅,卻仍舊是個...不合格的皇帝。
“大人?”宦官疑惑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楊哲回頭,微微一笑:“不好意思,這位公公,剛才我有些走神。”
“啊,沒事沒事,大人是第一次進宮吧?”
“的確是。”
“那就對啦,好多大人第一次進宮,都是這般容易走神,咱家之前還遇到過有大人走錯了路,被侍衛捉起來的呢!所以大人你可要好好跟著,可別左顧右盼...”
這個宦官應該是有些嘴碎,絮絮叨叨地說著,楊哲跟在他身後,安靜地聽著,笑意溫和。
沒事,你終究,會變成那樣的,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他想。
......
靖平元年,八月二十三。
錢塘江口。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在海平線上,彷彿一塊浸透了汙水的巨大氈布,將初秋本該有的高遠澄澈徹底吞噬,渾濁的江水裹挾著上游的泥沙,與東海無垠的深藍在入海口處激烈地撕扯、交融,翻湧起無數骯髒的黃褐色泡沫,鹹腥的海風失去了夏日的暖意,帶著料峭的寒意,捲動著鷗鳥零落而尖利的啼鳴,刮過人臉,留下粗糲的沙粒感,也刮過江海上那幾艘緩緩駛近的“船”。
不。
那還能稱之為船嗎?
領頭的,依稀還能辨認出是大魏海軍“伏波”級戰船的輪廓,但此刻的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雄壯與威武,巨大的船身遍佈著觸目驚心的傷痕--主桅從根部折斷,只剩下半截光禿禿的殘樁,猙獰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前甲板整個塌陷下去,形成一個巨大的破口,露出裡面黑黢黢、如同巨獸口腔般的艙室結構;兩側船舷嚴重變形扭曲,如同被巨人的手掌狠狠揉捏過,厚實的柚木板裂開巨大的縫隙,邊緣翻卷著,露出裡面被海水浸泡得發黑的木茬;船身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深褐色的鏽跡和灰白色的鹽霜,厚厚一層藤壺、牡蠣和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貝類,如同醜陋的痂皮,覆蓋了大半船體,隨著船身的晃動,一些枯死的海藻和破碎的漁網殘片簌簌掉落。
它身後跟著的兩艘補給船,更是悽慘,一艘船舯部幾乎斷裂,僅靠幾根粗壯的纜繩強行捆綁維繫,吃水線深得嚇人,每一次晃動都讓人揪心它會立刻解體;另一艘則徹底失去了桅杆,像一片巨大的朽木,只能依靠破浪號拖拽,才能艱難挪動,所有的船帆都破敗不堪,如同乞丐身上襤褸的布片,在寒風中無力地飄蕩。
沒有想象中的凱旋號角,沒有岸上人山人海的歡呼,巨大的錢塘港碼頭依舊喧囂,但這份喧囂與它們無關,卸貨的力工、討價還價的商人、修補漁網的漁民,目光只是在這幾艘突然闖入的、如同從地獄歸來的破船上短暫停留,帶著驚愕、茫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便又迅速移開,投入到各自營生的洪流中,只有幾個在碼頭邊嬉鬧的孩童,好奇地指著破浪號那猙獰的傷口,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驚呼,隨即被大人慌忙拉走。
破浪號終於在一處偏僻的、堆滿廢棄漁網和爛木頭的簡易棧橋旁,艱難地、幾乎是撞了上去,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沉悶巨響,船身劇烈搖晃,彷彿完成了最後一絲使命,徹底癱軟下來。
棧橋的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艙門被艱難地推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汗臭、黴爛、排洩物、傷口潰爛以及濃重海腥的惡臭,如同實質般洶湧而出,瞬間蓋過了碼頭固有的魚腥和溼木氣息,一個個身影,如同地獄裡爬出的活屍,相互攙扶著,踉蹌著,從幽暗的船艙深處挪了出來。
他們衣衫襤褸,靛藍的粗布水手服早已看不出本色,被鹽漬、油汙和乾涸的血跡染得斑駁陸離,破洞處露出同樣汙穢不堪的面板,骨瘦如柴不足以形容他們的形銷骨立,顴骨高聳如同刀削,眼窩深陷如同骷髏,面板被烈日、海風與缺乏營養折磨得蠟黃發黑,佈滿了皸裂的口子和潰爛的瘡疤,長期的飢餓和壞血病讓他們步履蹣跚,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許多人拄著臨時削成的粗糙木棍,或是互相緊緊抓著對方的臂膀,才能勉強站立。
然而,就在這一片死寂、衰敗、如同行屍走肉般的軀體之上,他們的眼睛--那一雙雙深陷在汙黑眼窩裡的眼睛--卻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光芒!那不是劫後餘生的狂喜,不是歸家的溫暖,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野獸般的執念,一種穿透了死亡迷霧、終於觸控到神蹟後的極致亢奮!那光芒銳利、熾熱、彷彿能灼穿鉛灰色的天幕,牢牢地釘在腳下這片堅實而熟悉的土地上,也釘在每一個敢於直視他們的人的靈魂深處!
他們回來了。
從比地獄更深邃的絕望汪洋中爬了回來。
趙吉最後一個踏出艙門,他同樣瘦脫了形,那身靛藍布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海風一吹,便緊緊貼在嶙峋的骨架上,曾經被陽光曬得微黑的臉龐,如今只剩下病態的蒼白,顴骨高聳,嘴唇乾裂翻卷,滲著血絲,海風和鹽漬在他年輕的臉上刻下了遠超年齡的滄桑溝壑,唯有那雙眼睛,與所有幸存者一樣,亮得驚人,如同兩顆在灰燼中重燃的寒星,他下意識地抬手,探入懷中,緊緊攥住了那塊溫潤的舊玉,彷彿從中汲取著最後的力量,也確認著某種信念的錨點。
他的目光沒有看那些驚愕或漠視的岸上人,也沒有看身後那艘隨時可能沉沒的破船,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江口那混雜著魚腥、溼木、還有一絲江南水鄉特有的、微弱的泥土氣息的空氣,冰冷,溼潤,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瞬間湧入肺腑,驅散了數月來縈繞不散的、海洋深處那令人窒息的鹹腥與死亡的腐臭。
他踩上了棧橋。
腳下的木板傳來吱呀的呻吟,卻無比堅實。
江南的土地,大魏的土地。
他回來了。
沒有盛大的歡迎,沒有山呼海嘯的喝彩,甚至沒有一句關切的詢問,碼頭上只有一片被刻意放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以及無數道或驚疑、或嫌惡、或漠然的目光。
但這無所謂。
趙吉挺直了那被風浪和飢餓壓得幾乎佝僂的脊背,目光掃過身邊每一個形容枯槁、眼中卻燃燒著火焰的同伴--李校尉那張佈滿風霜刀刻、此刻卻帶著如釋重負的老臉;幾個僅存的、相互攙扶著的水手,臉上混雜著疲憊與一種近乎神聖的榮光,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一個年輕水手緊緊抱在懷中的、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狹長包裹上,那裡面,是他們在風暴與絕望中,用生命守護下來的東西--記錄著那片新大陸海岸線、河流、奇特植被與動物的簡陋海圖;幾塊帶有奇異紋理的礦石;一包從未見過的植物種子;還有一小卷硝制過的、帶著奇特斑點的獸皮。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牽扯著乾裂的唇皮,滲出血珠,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李校尉,”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傳令,傷者就地安置,等待醫官。其餘能動的,帶上所有物證,隨我--去總督府!”
“是!公子!”李校尉猛地抱拳,聲音同樣嘶啞,卻帶著一股憋屈了太久終於得以宣洩的洪亮,他轉身,用盡全身力氣吼道:“都聽見了?!能動的!帶上咱們的寶貝!跟著公子!走!”
沒有整齊的回應,只有一片壓抑的、如同野獸低吼般的喘息和更加灼熱的目光,倖存者們掙扎著,互相扶持著,匯聚到趙吉身後,他們無視了碼頭上的喧囂與異樣的目光,無視了身體的極限,如同一群已經死過一次的人,沉默而堅定地,踏上了通往江南總督府的青石板路。
他們回家了。
終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