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上去,恍若有生命的活物在夜色中吞吐著金霧。
陸曉這次乘坐海克斯飛行器而來,剛下車,立刻有迎賓女郎上前招呼。
他沒廢話,亮出手腕上的段位標識。
對方職業假笑轉為極致的恭敬,腰彎成了九十度:“大人,裡面請!”
告知來意後。
一位穿著黑馬甲、眼神精明侍者立刻站出來接待。
他幾乎是半躬著身在前面引路,穿過喧囂震耳的賭廳,走向後面相對安靜的辦公區。
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實木門虛掩著。
陸曉推門而入。
宋伍穿著工作服低頭跪在地上,左臉頰高高腫起,嘴角掛著乾涸的血跡。
一個穿著考究、梳著油亮背頭的中年男人,正翹著二郎腿,大喇喇地陷在寬大的真皮沙發裡,耳提面命的訓話。
“誰讓你們進來的!”
見有人闖入,中年男子扭頭斥道。
“王主管。”
引路的侍者眉眼低垂,飛快地對著沙發上的男人使了個眼色,“行者大人來尋宋小哥。”
王德貴本欲發作,觸及侍者隱蔽卻急切的眼神,明白來人不是自己能得罪的。
他像被燙到一樣,“噌”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臉上的倨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近乎滑稽的謙卑。
“大人!”
王主管反應很快,立刻將宋伍扶了起來,口中低呼,“誤會,都是誤會。”
陸曉沒理會王主管的表演,目光落在宋伍身上:“怎麼樣?”
宋伍搖了搖頭,擠出一絲笑容,“陸哥,我沒事。”
“到底怎麼回事?”他追問道。
宋伍低聲解釋道:“是我工作上出了差錯,按規矩該罰,和王主管沒有關係。”
王德貴在一旁點頭哈腰地陪笑,大氣都不敢喘。‘他不明白,貧民窟的賤種怎麼會攀上這層關係?這小子也是真下賤,有行者當靠山不吭聲?否則誰敢欺負你?’好在,對方似乎沒有追究的意思。
陸曉的目光在王主管和宋伍身上來回掃視了幾秒。
最終開口道:“你們倆,出去。”
兩人如蒙大赦,趕緊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最近工作太忙,沒想到徐文欣給你安排在這。”陸曉知道對方也是能力有限,沒再多說,嘆道,“後面我讓人給你換分工作。”
宋伍垂著腦袋,悶聲道:“我……我在金麗挺好。”
他不敢抬頭看陸曉的眼睛。
“真決定繼續在這裡工作?”陸曉沉默片刻,問道。
宋伍低著頭,掙扎了許久,才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點了點頭。
他聲音低啞卻帶著一種認命的執拗:“嗯……陸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現在這樣,挺好的。真的。”
骯髒、毒品、暴力、罪犯、病毒……
貧民窟的出身,像是一張標籤,貼在他的腦門上。
之前徐姐帶他找了幾分工作,無一例外,遭到了各種白眼和嫌棄。
即便陸哥頂著行者的名頭,給他安排一份更好的工作,卻也改變不了深入人心的成見。在其他地方,他遭受的排擠和暗地裡的刁難,恐怕比在賭場這種赤裸裸的“規矩”更甚,他也不想再麻煩陸哥。
今天,對方能來看看自己,已經很高興了。
陸曉看著他低垂著、帶著淤青的側臉,沒再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上次說過,要請你吃頓好的。正好今晚有空。去洗漱一下,出發。”
宋伍喉結蠕動一下。
心中猜到,這可能是雙方最後一次見面了。
他心中不捨卻又覺一陣輕鬆,用力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
兩人剛出門。
一位身材發福、笑容圓滑的白淨胖子,剛下車門,急衝沖走近身前。
“陸先生,等等。”
白淨胖子滿臉堆笑迎了上來,姿態放得很低,“容鄙人自我介紹下,嚴瑞,金麗賭場的負責人。”
陸曉和他握了握手。
對方左手腕同樣有L型標識,是位行者。
“手下人不懂事,衝撞了您的朋友,實在是我們管理無方!我代表‘金麗’,向陸先生和小宋兄弟鄭重道歉!”
說罷,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事情起因是宋伍服務的一位客人,最近手氣特別旺,贏了不少。
昨天臨走前,隨手塞給他一箇舊懷錶。
宋伍見模樣挺舊,就隨手收下了。
但是場子裡有規矩,除了客人給的籌碼外,不準收取其他任何財物。
第一次發現,沒收、警告、罰款。
再犯直接捲鋪蓋走人!
而王主管發現老舊懷錶其實非常值錢,便動了心思,假借懲戒之名,教訓宋伍想把東西昧下來。
嚴瑞朗聲道:“事情我都調查清楚了!這個王八蛋,濫用職權,中飽私囊!已經讓人收拾他一頓,並直接開除了!”
陸曉只是淡淡點了點頭:“嚴總處理了就好。”
“不敢不敢,就是一個打工的。”
嚴瑞擺手笑道,隨後笑容更加熱切,“陸先生大人大量。為了表示我們最誠摯的歉意,今晚務必讓我做東,請陸先生和小宋兄弟放鬆放鬆,地方都安排好了,包您滿意!”
“不必了,”陸曉直接拒絕,“我們隨便吃點就走。”
“哎呀,陸先生!您這就太見外了!”
嚴瑞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為難和懇求,“您要是不去,我們老闆知道了,會覺得我御下無方,怠慢了貴客!您就當幫幫我這個小小的忙,過去坐坐,露個臉,喝杯水酒,讓我能有個交代,行不行?”
嚴瑞臉皮厚、心思也活絡,陸曉再三拒絕。他又轉頭向宋伍賣慘,說什麼都是打工人,大家都不容易云云。他舌燦蓮花,又是訴苦又是保證,態度謙卑到近乎懇切,堵得陸曉一時難以再強硬拒絕。
考慮到宋伍日後還在這裡工作,陸曉最終還是點了頭:“只吃飯。”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您請!車就在外面!”
嚴瑞大喜過望,殷勤地在前面引路。
車子只拐了兩個彎,在一棟佔地極大的建築前停下。
不似‘金麗’門頭那般金碧輝煌,此處霓虹招牌,只用彩燈簡單點綴。
但氣派和人氣不輸兩街之隔的賭場。
天上人間。
四個大字,靜靜懸浮在夜空中,已無需過多點綴。
下了車。
陸曉眼神有異,“嚴總,這是吃飯的地方?”
“是,絕對是!”嚴瑞拍著胸脯保證,“此處是餐飲娛樂一體的高階場所!單純吃飯,那也是頂尖水準!您放心!”
陸曉抬頭看著那招牌,有一瞬間的恍惚。
前世某些模糊的都市傳說瞬間湧入腦海,歷史彷彿在眼前重現。
他猶豫了一瞬,隨即又釋然了。
來都來了。
要不進去看看?
厚重的鎏金大門無聲滑開。
一股混合著淡淡花香、酒精與某種甜膩的暖風撲面而來。
門內的景象,讓陸曉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
一條鋪著深灰色天鵝絨地毯的寬闊走廊,直通深處。
地毯兩側,每隔幾步,便跪伏著一名妙齡女子。
她們身上穿著幾乎無法蔽體,綴滿亮片的輕紗“衣裙”,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
烏黑的長髮精心挽起,修長脖頸下的光滑脊背,刺著各式各樣的花卉。
當陸曉一行踏入,這些女子齊齊俯身,額頭觸地,用一種甜膩又毫無波瀾的聲調齊聲輕喚:
“歡迎光臨,天上人間。”
聲音在空曠奢華的走廊裡迴盪,帶著一種非人的整齊和馴服。
嚴瑞似乎早已司空見慣,見陸曉被場景怔住了,臉上帶著一絲得意。
他解釋道:“此為百花百景圖,天上人間絕有!”
“在座的每一位女子都是精挑細選的處子,且身上不能有一丁點瑕疵。她們後背刺下的圖案都是由大師經手,看上去與真花無異,每天開門迎客,都需用代表各自的花卉沐浴,所以聞上去有淡淡的花香。”
陸曉起初是震驚,然後是憤怒。
他承認自己有點好色,否則不至於對李懷真動了心思。
但是作為一個人的底線還是有的。
眼前這些一動不動,麻木不仁的女子,已經失去了“人”的屬性。
她們甚至連動物算不上,像是修剪精緻的盆景,成了“天上人間”奢華背景的一抹點綴。
見陸曉皺眉,嚴瑞知道這回遇見心善的主了,立刻解釋道:“我們都是有僱工合同的,薪資待遇很豐厚。現在生活物資緊張,貧民窟裡許多家庭生活難以為繼,巴不得將自家妻女送進來工作,此舉也算是給她們全家一條生路。”
嚴瑞一副做了善心好事的語氣。
陸曉咬咬牙,鼻腔淡淡應了一聲,“吃飯去吧。”
能在市區開這種會所的存在,背後一定有高階行者撐腰,而且大機率是一群人。
自己眼下再憤怒,也改變不了什麼。
想要改寫規則,需要的是實力,而不是無能狂怒。
嚴瑞哈哈一笑,鬆了口氣,他還真怕對方是個愣頭青,鬧起來不好處理。
其實,在他眼裡。
貧民窟的那幫人,根本算不上什麼,不值得計較。
兩人走向通道內部。
宋伍杵在原地,緊握雙拳。
膝蓋一直很軟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是憤怒和絕望。
原來自己他們眼中是這樣的存在。
……
ps:過渡一下。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未曾見過光明。
——宋伍
縱歷史迴圈往復,亦要讓暗夜裡的他們,得享片刻陽光。
——陸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