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在萬丈絕頂上呼嘯,捲起左若童素白的衣袂,獵獵作響。
像是要將他這朵不肯沾塵的雲徹底吹散,融入腳下那翻湧奔騰,浩瀚無邊的雲海。
這無與倫比的晨光,慷慨地潑灑在懸崖邊那重新變得不染纖塵的白衣之上。
谷畸亭背靠著冰冷粗糲的岩石,肋下的槍傷隨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尖銳的痛楚,像有燒紅的鐵釺在裡面攪動。
左若童背對著谷畸亭,身形挺直如孤峰,周身那層恆定流轉。
散發著仙靈之氣的純淨白光已然恢復,甚至比昨日在瓦屋鎮外時更加內斂,更加深邃。
但谷畸亭敏銳地感覺到,那層“仙氣”之下,某種沉重的東西被徹底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勘破後的澄澈,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憊。
風,卷著雲海的溼冷氣息,也卷著谷畸亭嘶啞的嗓音,送到左若童耳邊。
“左掌門…您…現在還好嗎?”
左若童緩緩轉過身。
那張臉,依舊是中年俊逸的模樣,肌膚若琉璃,不見一絲皺紋。
純白的眼瞳,深邃如古井寒潭,倒映著漫天金霞與翻騰的雲海。
但谷畸亭知道,這雙眼睛,此刻看到的,是比雲海更深,比絕壁更險的東西。
左若童的目光落在谷畸亭染血的衣襟和蒼白的臉上,沒有詢問,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卸下千斤重擔後的釋然。
“嗯,還好。”
他目光落在谷畸亭染血的衣襟上,無喜無悲。
“你說得對。‘誠於己’方是根本。我左若童,口稱逆天順心,實則…一直在逃。逃這逆生三重…終究無法承載登仙之重的真相!”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穿透力。
“逆生三重,精妙絕倫!窮盡此術,錘鍊皮囊筋骨,鎖住殘存生機,模擬先天一炁,確可達人間武道之巔!近乎金剛不壞,水火難侵!它是保命續命的奇術,是錘鍊肉身的寶筏!”
他猛地抬手,指向奔湧雲海。
“然!術終究是術!它模擬先天,卻非真正先天!它延緩腐朽,卻無法超脫生死!它鎖住這副殘軀,卻困不住大道真意!縱使我耗盡心血,踏足三重…它依然只是一門強大的‘術’!與那羽化登仙,超脫凡塵的‘道’…雲泥之別!天塹難越!!”
他放下手,純白眼瞳深處翻湧著巨大的痛苦,但這一次,痛苦的物件清晰無比。
“我靠此術苟延殘喘,是我個人的孽債…但更大的孽債,在門裡!在那些因強求突破失敗後躺在後山如同活死人的同門身上!他們…還在等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等一個解脫…而我…”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徹骨的無力與絕望。
“給不了他們了,什麼都給不了…鏡花水月…一場空…”
巨大的悲涼瞬間瀰漫。
谷畸亭的心臟沉重跳動。
他捕捉到那“解脫”二字背後的深重愧疚,知道自己此次目的時機已到。
他強撐傷軀,恭敬一揖:。
“左掌門,您…可曾聽聞‘神靈明’?”
左若童那幾乎凝固的純白眼瞳,驟然爆射出兩道精光!
“神靈明…”他低聲重複,聲音裡帶著一絲奇異的波動,“有所耳聞。傳聞乃全性新任掌門無根生之獨門手段…能化天下萬炁,破盡諸般‘術’法偽裝,直指其…本源核心?”
“正是!”
谷畸亭直起身,目光灼灼地迎上左若童的視線。
“此術號稱能撕破一切‘術’的華麗外衣,將其打回最原始、最赤裸的本真面目!左掌門,您既已明悟,您這登峰造極、耗費一生心血的‘逆生之術’,其本質…終究只是‘術’!那麼…”
他微微前傾,一字一頓,如同在敲響一口無形的喪鐘。
“您可曾想過…若以您這人間至強的‘逆生之術’,對上那專破萬術、直指本源的‘神靈明’…會如何?”
谷畸亭的話,如同九霄神雷,狠狠劈入左若童沉寂的心湖!
不,是直接劈在了他剛剛認清、卻又萬念俱灰的認知之上!
左若童的身形猛地一震!
那身仙氣盎然的衣袍無風自動,獵獵狂舞!
他純白的眼瞳先是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彷彿看到了某種終極的答案,隨即那光芒又迅速熄滅,化作一片慘然卻洞悉一切的清明!
所有的掙扎、痛苦、猶豫,在這一問之下,如同陽光下的薄霧,瞬間消散!
他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谷畸亭這看似提問,實則是為他鋪就的最後一條路的深意!
用最直觀、最震撼、最無可辯駁的方式!
在所有人面前!
在那些沉溺於“逆生成仙”美夢的門人弟子面前!
用無根生的“神靈明”,親手撕碎他左若童維持了一生的“仙姿”假象!
將他這具依靠“術”強撐的殘軀,打回枯槁腐朽的原形!
用自己的“死亡”和“破功”,作為那口最沉重又最響亮的警鐘!
狠狠敲在所有三一門人的心上!
敲碎他們沉睡了數十年的幻夢!
“呵…呵呵…”
低沉的笑聲從左若童喉嚨深處溢位,帶著一種解脫般的慘然。
“說一萬遍道理…不如親眼見一次真相…是了…是了…”
他抬起頭,望向那浩瀚無垠的金色雲海,眼中再無迷茫,只剩下決絕與坦然。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才能徹底敲碎那金絲籠子!才能讓他們看清…這‘術’的極限與虛妄!才能給他們…一個真正的了斷!”
巨大的痛苦在他臉上一閃而過,最終化為磐石般的堅定。
為了那些生不如死的同門,與敬仰自己的弟子們,這條路,他走定了!
左若童緩緩轉過身,面向谷畸亭。
沒有仙風道骨,沒有居高臨下。
他深深一揖,腰彎得很低,如同面對一位真正的道友。
這一揖,沉重如山嶽,飽含著最真誠的感謝,也浸透了訣別的意味。
“谷小友…”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的慘笑,卻又無比清晰,“這場賭約…是你贏了。贏得徹徹底底。你讓我看到了‘誠’,也讓我看清了‘真’。沒有什麼…比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撕碎自身的‘逆生’,更能讓人…刻骨銘心了。”
他直起身,再次望向那無垠的金色雲海與初升朝陽。
霞光萬丈,將他的白衣鍍上一層流動的金輝,彷彿隨時要羽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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