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到了第五天午後。
宿醉帶來的頭痛還未完全消退,谷畸亭又坐到了那張油膩的桌子旁。
陽光透過糊著油紙的破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在桌面上投下一塊模糊的光斑,灰塵在光柱裡飛舞。
他端起桌上那碗剛倒滿、依舊渾濁刺鼻的土燒酒,碗沿冰涼。
就在他準備再次灌下去,試圖用這劣質的灼燒感淹沒一切時——
嗡!!!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毫無徵兆地,如同極地冰川崩塌的洪流,瞬間席捲了他的整個感知!
這感覺…陰冷、腐朽、帶著一種貪婪到令人作嘔的吞噬意味…與那洞穴深處、石壇之上、纏繞著乾枯屍骸的詭異炁息…如出一轍!
而且,遠比上一次在洞穴中感應到的更加清晰!更加強烈!
彷彿那沉睡的恐怖存在,被某種極其“美味”的東西徹底驚醒,張開了貪婪的巨口!
“呃啊!”
谷畸亭端酒的手猛地一僵!
粗瓷碗脫手墜落,啪嚓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渾濁的酒液四濺!
他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刺穿了心臟,整個人劇烈地痙攣了一下,臉色瞬間由不正常的酡紅褪成死灰般的慘白!
“小谷?!”
高艮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霍然站起。
谷畸亭卻置若罔聞!
他猛地推開桌子,不顧高艮的驚呼和肋下傷口傳來的劇痛,如同離弦之箭般,踉蹌著,卻又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衝出了昏暗的酒館!
衝進了午後熾烈刺眼的陽光裡!
他站在小鎮喧鬧的街道中央,對周圍行人驚詫的目光視若無睹。
他死死地、死死地抬起頭。
望向小鎮之外,望向那座矗立在天地之間,此刻在他感知中卻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山巒——三一門的方向!
陽光依舊刺眼,天空湛藍如洗,尋常人眼中,山還是那座山,寧靜而巍峨。
谷畸亭運轉觀海之術,捏起指訣,低喝一聲:
“開!”
在谷畸亭的觀海之術下,在他的眼睛裡,天地已然變色!
只見那三一門上空,無形的虛空之中,正發生著驚心動魄的一幕。
無數道精純無比、蘊含著磅礴生命本源與逆生三重終極奧義的純淨白炁,正絲絲縷縷,源源不斷地從山體的深處,從三一門的核心區域逸散而出!
這些白炁,每一縷都晶瑩剔透,散發著柔和而強大的光暈,那是左若童一生修為與生命的精華!
它們並未像尋常消散的炁息那樣,融入天地靈氣,歸於自然。
而是被一股源自極遙遠之地,龐大到令人靈魂戰慄的無形吸力所捕捉,所牽引!
這股吸力貪婪而精準,如同一隻巨手!
逸散的白炁被強行匯聚,壓縮。
在空中形成一道肉眼難辨,唯有谷畸亭這等特殊感知才能清晰“看”到的、巨大而虛幻的白色“炁流”!
這道“炁流”橫亙天際,如同一條倒懸且無聲咆哮的白色天河!
它無視空間的阻隔,蜿蜒扭曲,穿透現實與虛無的界限,朝著一個谷畸亭意識深處被深刻烙印的神秘座標。
那個陰冷洞穴,那具詭異屍骸所在的方向——奔騰而去!
速度之快,如同被黑洞貪婪地、瘋狂地吮吸!
整個吸收過程,無聲無息,沒有電閃雷鳴,沒有天地異象。
在尋常人眼中,天空依舊晴朗。
但在谷畸亭的感知裡,那片區域彷彿出現了一個無形的、巨大的漏斗,漏斗的盡頭連線著深不見底的黑暗與腐朽。
一種掠奪生命精華,吞噬道果的恐怖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谷畸亭的全身。
結束了。
左若童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他畢生追求的逆生三重…他視為依仗也視為枷鎖的“術”…此刻正被那神秘的屍骸,如同饕餮盛宴般,徹底吸收,吞噬!
谷畸亭站在喧囂卻與他無關的街道中央。
陽光刺眼,人聲嘈雜,小販的叫賣,孩童的嬉鬧,驢車的軲轆聲…這一切現實的聲響,此刻都顯得那麼遙遠,那麼虛幻。
他望著三一門的方向,望著那常人無法察覺的,象徵著一位絕頂強者生命與畢生道果徹底消散的奇異景象,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愴與敬意,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垮了他連日來用酒精構築的脆弱堤壩。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依舊沾著血汙和塵土的破爛西裝。
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地,卻異常認真地,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領口,撫平了衣襟上最顯眼的褶皺。
彷彿要去覲見一位值得他獻上最高敬意的存在。
然後,他對著三一門的方向,對著那道“炁流”最終消失的虛空的方向。
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一揖到地。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街上的喧囂似乎也離他遠去。
當他直起身時,眼中已無淚,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憊和一種使命終結後的空茫。
他嘴唇翕動,聲音輕得如同嘆息,消散在午後微暖的風裡。
谷畸亭望著山巒,指間彷彿還殘留著白袍冰涼的觸感。
左若童啊…像一尊被香火燻了太久的泥胎。
世人只看見他金身不染塵埃,卻不知那層釉彩底下,早被執念蛀空了芯子。
他太乾淨,乾淨得把三一門幾百年的妄念都扛在自己脊樑骨上,扛到骨頭髮酥都不敢卸下。
自己逼他砸了金身。
用最髒的手,撕開最乾淨的幻夢。
他走時像片撞向懸崖的雲,散得那麼透亮…
倒襯得自己這點火的人滿手汙濁。
呵,聖人殉道,成全的是蒼生;他左若童焚盡殘軀,燒穿的不過是場百年大夢。
這濁世…容不下這麼幹淨的火。
可偏偏是老子,親手把最後那點火星子…也給掐滅了。
“左仙人…一路走好…”
高艮默默地走到他身邊,看著他挺直的脊背和空茫的側臉,又望向那看似平靜的山巒。
最終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抬手,用力地按在了谷畸亭微微顫抖的肩膀上。
“小谷,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