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啊…”
一聲帶著哭泣音的抽氣聲,不受控制地從解空喉嚨深處溢位。
這一次,不再是痛苦掙扎的嗚咽,而是某種東西在胸腔裡徹底破碎後,溢位的悲鳴。
他再也無法“昏迷”下去了。
那沉重的眼皮,顫抖著掀開了一道縫隙。
露出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茫然地望向頭頂上方。
那裡是鐵佛寺大殿殘破的穹頂。
一個巨大的破洞外,不再是沉沉的雨幕,而是透進了一縷灰濛濛的微光。
那光很淡,很冷,卻無比真實地存在著,宣告著長夜的終結。
解空就那樣死死地望著那破洞,望著那縷微弱卻執拗的天光,身體僵硬,一動不動。
彷彿整個靈魂都被那縷光吸走了,只留下一具空殼。
谷畸亭的心驟然繃緊!他知道,最關鍵的一刻來臨了!
丁大力的身體,在解空眼皮掀開的剎那,不受控制地一震!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深陷眼窩中沉寂的金芒,第一次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愕與某種難以言喻的震動,死死鎖在瞭解空的臉上。
解空似乎對那灼人如實質的目光毫無所覺。
他只是固執地凝望著破洞外的天光,乾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無聲地開合,彷彿在對著虛空自語。
死寂在破敗的大殿中瀰漫,足足過了十幾息,才艱難地從解空喉嚨裡擠出來:
“少林…”
他頓住,彷彿僅僅吐出這兩個字,就耗盡了殘存的所有力氣,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
“回不去了。”
“我們都…回不去了。”
這幾個字,如同數把冰冷的鍘刀,帶著令人心寒的決絕,乾脆利落地斬落!
斬斷了“少林弟子解空”這個身份!
斬斷了那個供奉著師父光輝形象和少林清名的,早已崩塌的神壇!
也斬斷了…與師兄丁大力之間,那根名為同門,卻早已被血海深仇浸透,繃緊至極限的脆弱絲線!
丁大力放在膝蓋上的那隻暗金色大手,猛地攥緊。
堅硬的指關節發出咯咯的刺耳聲響。
他完全明白師弟這句話意味著什麼——是徹底的割席,是過往一切的終結。
解空的目光,終於從那破洞外的微光上緩緩移開。
他一點一點地轉動著眼珠,視線彷彿承載著千鈞重負,掠過丁大力那緊繃的臉龐,最終,落在了那堆在冰冷石地上快要燒盡的篝火上。
微弱的火光在他空洞的眸子裡跳躍。
他看著那團掙扎的微火,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般說道:
“這世間…疾苦太多…”
“我…要去看看…”
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眼前即將熄滅的篝火,看向了更遙遠的地方。
“師父…想守護的‘人間’…到底是什麼樣子…”
“又…該怎麼…守…”
不是復仇,不是歸寺,而是入世。
去親身體驗,去丈量師父用生命去守護的那個“人間”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份悲歡。
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守護”之道。
這是對過往一切的徹底告別,也是對茫然未來的孤身探索。
丁大力攥緊的拳頭,緩緩地鬆開了。
他眼中那短暫的驚愕與震動褪去,重新恢復了深潭般的沉寂。
只是那沉寂的深處,似乎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漣漪…
或許,還夾雜著一縷難以言說的寂寥...
他不再看解空,緩緩地站起身。
那魁梧如山的身軀,在從穹頂破洞漏下的熹微晨光中,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陰影,完全籠罩住了石床上那個剛剛親手斬斷過去,蜷縮在未知命運起點上的身影上。
谷畸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那根一直緊繃到幾乎斷裂的心絃,終於鬆弛下來。
他知道,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這對師兄弟之間,那根曾繃得死緊、隨時可能崩斷並引發毀滅的弦,終於被另一種東西取代——一種帶著巨大傷痕的“理解”。
不是原諒,而是放下。
放下了不死不休的執念,放下了同門的情分。
從此,各自踏上自己的修羅道與問心路。
心魔暫時退卻,然而前路漫漫,荊棘叢生。
此時,篝火早已徹底熄滅,只餘下一堆焦黑的灰燼,幾縷青煙向上升起。
殘破穹頂的巨大破洞處,透進來的不再是灰濛濛的微光,而是裹挾著溼冷水汽的晨曦。
光線斜斜地射入,照亮了空中飛舞的塵埃顆粒,也照亮了角落石床上那個剛剛經歷了心靈劇變的身影——解空。
他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只是那焦點裡,滔天的恨意與迷茫已然消失,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然。
他不再看丁大力,也不再理會谷畸亭,目光死死鎖在自己那隻纏著破布,正微微顫抖的手上。
他嘗試著動了一下手指。
劇痛伴隨著深沉的無力感瞬間炸開,沿著手臂直衝頭頂,額角立刻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但,他必須離開。
這裡,這瀰漫著師兄氣息,殘留著昨夜血腥與絕望氣息的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牙關緊咬,解空用那隻尚能活動的左手,死死撐住冰冷堅硬的石床邊緣。
他調動起全身殘存的力氣,極其艱難地將自己沉重的上半身一點一點地撐了起來。
這個對常人而言輕而易舉的動作,對於此刻重傷虛弱,心神俱疲的他來說,不亞於一場酷刑。
他的身體因為劇痛而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微小的晃動都狠狠撕扯著胸口的拳印和肩肋處的撕裂傷。
痛苦的悶哼被他死死壓抑在喉嚨深處。
丁大力就站在幾步之外,高大魁梧的身軀擋住了大部分從破洞傾瀉進來的晨光,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
他沒有任何動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更沒有上前攙扶的意思。
他沉默地矗立著,如同一尊真正的金剛塑像。
谷畸亭的心又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緊張地盯著解空搖搖欲墜的身影,生怕丁大力會突然出手阻攔,更怕解空一個支撐不住再次倒下。
解空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傷口。
他無視了身體的哀鳴,無視了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劇痛,更無視了身前那尊沉默如山,散發著無形威壓的金剛。
他全部的意志,都燃燒在一個點上——離開!
左手死死撐著石床,右臂無力地垂落身側,他顫抖的雙腿極其緩慢地挪下石床邊緣。
沾滿泥汙的赤腳,終於觸碰到了冰冷潮溼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