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丁大力無法掙脫的宿命。
是他這身金剛不壞體也無法抵禦的,來自因果律本身的終極劫罰!
谷畸亭心頭掀起驚濤駭浪,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直竄上來,比直面丁大力的威壓時更甚百倍。
這是窺見了天命軌跡,直面死亡預兆的悚然。
他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立刻強行收斂觀海之術,彷彿多看一眼,那灰黑死氣便會順著目光侵蝕自身。
他再次躬身,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難以掩飾的緊張:
“丁大哥……您多保重!那我谷畸亭告辭了!”
丁大力沒有看他,也沒有回應。
他只是緩緩地轉回身,重新面向殿門口那片空蕩蕩的晨光。
那暗金色的魁梧背影,再次化作一座沉默的山嶽。
只是此刻,在谷畸亭眼中,這座山嶽已不再是力量的象徵。
它更像是一座已然刻好墓誌銘的豐碑,沉默地矗立於通往既定毀滅的道路上。
那輪廓,彷彿浸透了九幽深處的寒氣,縈繞著不散的陰影。
業力未消,死兆如影隨形。
他承諾會去見無根生,那前路必然會被那灰黑色的命運之線死死纏繞,指向甲申之亂那片血色的終局。
谷畸亭幾乎是逃似的,衝出了鐵佛寺。
外界的空氣猛地灌入肺腑,裹挾著雨後泥土的清新,瞬間沖淡了衣襟上沾染的血腥味。
他貪婪地深吸了幾大口,彷彿要將五臟六腑裡淤積的濁氣徹底置換乾淨。
他回頭瞥了一眼。
大殿那黑洞洞的門口,在晦暗的天光下,如同一個無聲張開的幽冥入口。
僅僅一瞥,谷畸亭便迅速收回目光,心頭寒意更甚,再不敢多看。
假如自己的猜測沒錯……剛才在那大殿之內,自己恐怕已經摸到了真正“大羅洞觀”。
並且還不自覺的使用了出來。
可越是看得清晰,那門後的景象就越是深邃難測,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力,讓他本能地感到恐懼。
彷彿多看幾眼,整個心神都會被吸進去,永世沉淪。
他用力甩了甩頭,強行將方才窺見的那一絲玄奧景象和隨之而來的心悸感壓回意識深處。
辨明方向,谷畸亭腳下猛地發力。
身形如一道飄忽的灰影,在林間溼滑的枝葉與嶙峋山石間幾個起落,便徹底消失在鐵佛寺外。
直到遠離鐵佛寺的範圍,確認身後並無追蹤的氣息,谷畸亭才在一處背風的山坳停下腳步。
他背靠著一塊冰冷的巨大山石,緩緩滑坐在地,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鬆懈。
閉上眼,鐵佛寺內那慘烈如修羅場的景象,便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中走馬燈般閃回。
解空和尚那燃燒生命本源,狀若瘋魔般的暴烈掌法;丁大力或者說金身老人那不動如山,硬撼少林七十二絕技的恐怖防禦;大殿內遍佈的殘肢斷臂;自己在丁大力那沉重如山的金剛威壓下,幾近窒息的渺小感;最後……是那場無聲卻遠比刀光劍影更驚心動魄的心靈交鋒,那一聲沉重的“會到”之諾,以及……自己以【觀海之術】強行窺探時,所瞥見纏繞在丁大力身上那令人絕望的“死局”……
“呼……”谷畸亭用力揉著發脹刺痛的太陽穴,低聲自囈。
“丁大力,這個金身老人,他孃的……不管怎麼說,真是個怪物……”
此刻靜下心來,回想起自己那番步步驚心的三重質問——佛理、現實、時勢,環環相扣。
此刻想來,簡直無異於在刀尖上跳舞。
任何一個環節稍有差池,刺激到那尊殺心充沛的“金剛羅漢”,還是讓已被仇恨衝昏頭腦的解空遷怒,自己恐怕早已化作殿中那堆血肉的一部分。
畢竟……自己可是個“全性”啊!
一個在世人眼中無惡不作,死有餘辜的全性妖人。
就算被殺了,屍體上恐怕都要被啐上幾口唾沫。
“無根生啊無根生……”谷畸亭苦笑搖頭,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摸出火摺子,攏起一小堆枯葉點燃。
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起來,帶來些許微弱的暖意。
“你結交的都是些什麼妖孽,這等煞星你是如何想與他結拜的?”
火焰噼啪作響,映照著他蒼白中帶著疲憊的臉。
思緒漸漸從後怕中抽離出來,開始冷靜地覆盤此行的得失。
這對師兄弟的慘烈碰撞,絕非偶然。
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道路,在亂世這架瘋狂碾壓的巨輪下,必然發生的碰撞。
一方是金剛怒目,以殺止殺,不惜揹負滔天業力與註定的死劫;另一方持戒衛道,以清淨護生為念,卻被殘酷的現實撞得信仰崩塌。
然而,最讓谷畸亭心神不寧的,還是【觀海之術】窺見的那一角未來。
強大如丁大力這般的人物,其命運的終點,竟也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這發現的分量,遠比送信本身沉重千百倍。
他默默將此驚天之秘深埋心底,不敢有絲毫洩露。
一個念頭越發清晰地在他心中升起:無根生所圖謀的,絕非尋常。能將丁大力這等煞星都納入結義名單,恐怕足以傾覆整個異人界!不過……谷畸亭轉念想到還能記起的原著模糊的走向,心中稍定,自己也是未來的三十六人之一,總會有接觸到真相核心的那一天。
當務之急,還是儘快把這該死的信送完,然後回去見無根生。
谷畸亭精神稍振,驅散了些許疲憊。
他再次探手入懷,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個用油皮紙緊緊包裹著的小卷。
露出一份摺疊得頗為粗糙的紙張。
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名字、地點和複雜的路線圖,旁邊還標註著一些獨門標記。
他的手指緩緩劃過名單,在“丁大力(金身老人)”的名字上微微一頓,隨即掠過。
“下一個……”
低語聲中,指尖最終點向一個名字及其對應的地點:
魏淑芬
地點:湘西,清河村苗部。
“魏淑芬……”
谷畸亭的眉頭下意識地蹙緊。
湘西之地,自古詭秘莫測,趕屍、巫蠱、落洞女,種種詭異傳說如同那深山裡的瘴氣,令人聞之色變。
“嘖……”谷畸亭忍不住咂了咂嘴。
“剛出狼窩,又入蠱窟?果然啊,這名單上的三十六賊,就沒一個是好相與的!”
任務就是任務,躲是躲不過的。
他無奈地搖搖頭,將名單仔細卷好,重新用油皮紙裹緊,貼身藏入懷中。
拍去身上的塵土,用腳徹底碾滅篝火的最後一點餘燼。
谷畸亭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目光投向西南方向——那是通往湘西的莽莽群山。
他最後回望了一眼鐵佛寺的方向。
那座破敗的古剎早已隱沒在層巒疊嶂的林木之後,只餘一片蒼茫的山影。
“走了。”
話音未落,身影已如鬼魅般一晃,瞬間融入了林間瀰漫的霧氣與斑駁的光影之中。
山風掠過崗巒,捲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飄向未知的遠方。
信使之途,再次啟程。
命運的齒輪,隨著這一封封看似尋常的信件,悄然加速了轉動的節拍。
風起於青萍之末。
一場或將席捲整個異人界的滔天巨浪,其最初的漣漪,已在這死寂的山林間,悄然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