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了,盤碟乾淨,一粒米都沒有剩下,就連扒拉到滿桌子的菜葉,也消失無蹤。
……
翌日晌午未至,太寧宮內,金爐焚香,白煙嫋嫋,檀香幽幽。
蕭鈺跪在殿中央,身影筆直,已經足足兩個時辰。
膝下冰冷的青石透過衣料滲入骨髓,像是一種無言的懲戒。
可她未曾開口求饒,亦未露出絲毫不耐。神色沉靜如水,彷彿這場罰跪的並非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殿內寂靜無聲,只有內殿偶爾傳出太后的落筆聲,沙沙作響,彷彿落在心上。
終於,太后停筆,淡然開口:“什麼時辰了?”
身側的大宮女素馨立即上前一步,躬身回稟:“回太后,已近午時。該用膳了……”
太后點點頭,視線透過珠簾向外瞥去,眸光微沉:“那丫頭還跪著呢?”
“是。郡主已跪了兩個時辰。”素馨頓了頓,輕聲道,“聽下頭人說,郡主前兩日受了重傷,尚未痊癒。您看是否……”
話未說完,太后已然斜睨了她一眼,嗤笑一聲:
“哼!你倒是心疼她。她可曾心疼哀家?!”
語氣微頓,帶了幾分不加掩飾的不滿,“近兩年不著家,與那些漢人結交也就罷了,竟還為一群卑賤之人奔走勞心。蕭孟曉,你可還記得自己是誰?”
她的聲音不重,卻威嚴盡顯,帶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素馨見太后火氣未消,不敢再勸,退後半步,安靜侍立。
殿內頓時陷入死寂,唯有燭火微微搖曳。
良久,蕭鈺深吸一口氣,低垂著頭,緩緩開口:
“皇姑母教訓的是。蕭鈺乃大遼契丹族皇女,陛下御賜雲昭郡主,三品領尚宮局司寶司,父乃耶律部族白鹿騎大將軍……”
太后微皺眉頭,打斷她:“行了行了!別跟哀家報菜名似的,哀家又不是不認得你這丫頭。知道你這會兒肚子餓了,有話快說。”
這話一出,先前的火氣已然散去七八分。她不過是想提點提點這孩子,才有了這場罰跪。
蕭鈺察覺太后的態度鬆動,抬眸望向那道威嚴的身影,鄭重其事地說道:
“皇姑母,大遼以鐵騎縱橫天下,亦以德行立於四海。孟曉雖出身蕭氏宗族,卻更知曉天下蒼生皆沐天命,不分族群,不分貴賤。孟曉這一年多來,遊歷四方,踏遍邊陲城鎮,親眼見證戰火如何吞噬生機,百姓如何顛沛流離。”
她頓了頓,語氣愈發堅定:“孟曉自知,皇姑母心繫社稷,所思所慮,皆為大遼千秋基業。”
“皇姑母曾立下赫赫功業,使大遼威震四方,如今更應以仁義為基,令大遼真正屹立於天地之間,而非困守於鐵騎之威。孟曉此番所為,並非逾越本分,而是想為大遼盡綿薄之力,為皇家爭得一寸民心。”
說罷,她俯身叩拜,額頭觸地,恭謹如初。
殿中一片沉寂。
蕭鈺靜靜地伏在地上,等著太后的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太后輕嘆一聲,抬手輕輕敲了敲扶手,聲音低緩:
“你的心思,倒是與那位故人相似。”
她聲音極輕,彷彿在自言自語,語氣中帶著一絲遙遠的追憶。
蕭鈺抿了抿唇,沒有接話。
那位故人是誰?太后口中的這句話,又意味幾何?
她不知,也不敢問。
太后沉吟片刻,撩起珠簾,緩步走出。她看著眼前這個已然長大的少女,神色晦暗不明:
“蕭家的女兒長大了,倒是有幾分自己的執拗了。想當年,他也是同你這般……”
話音戛然而止。
蕭鈺微微一愣,抬頭望去,卻正對上太后一雙複雜的眼眸。那目光彷彿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那人是誰,她一時間無法猜測。
但上位者的失態,僅是一瞬。太后很快收斂情緒,換上了慣有的沉穩與威嚴。
她輕輕拍了拍蕭鈺的手,語氣緩和:
“女大不中留。陛下跑來說,要你隨慎隱迎回人皇王靈柩,哀家本不答應的……不過,如今看來,怕是攔不住了。罷了,就給你個機會,協助此事。”
蕭鈺心中微微一震。
陛下親自去找太后,為她爭取隨行?
這件事,竟然需要太后點頭?
她還未反應過來,心中仍有諸多疑問未解。可就在這時:
咕嚕——
寂靜的殿內,驟然響起一聲極不合時宜的聲音。
蕭鈺微微一僵。
此時此刻,空曠的大殿、莊嚴的氛圍,讓這突如其來的肚鳴聲格外清晰。
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瞬。
蕭鈺:“……”
社死現場。
她不由得別開視線,耳根子悄然發熱。
太后見狀,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隨即沒好氣地嗔道:
“跪了一上午,也不知道求饒。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
說著,轉頭吩咐素馨:“傳膳吧!再添一副碗筷,讓小廚房多做幾樣郡主愛吃的菜。”
素馨聞言,立刻領命:“是,奴婢這就去辦。”
蕭鈺怔了怔,抬眼看向太后。
後者見她愣住,微微一挑眉,佯裝不滿: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來,難不成真要哀家請你用膳?”
蕭鈺一怔,隨即低低應了一聲,起身朝著案前走去。
心頭微微一暖。
此後無話,蕭鈺用過膳後,便返回了雲夢樓。
卻不知,她在太寧宮內的一番話,很快便傳到了遼太宗耶律堯骨的耳中。
“她當真是這樣說的?”
書案旁,耶律堯骨緩緩抬眸,目光微微一沉,帶著幾分詫異地望向跪伏在下首的宮人。
殿中燭火搖曳,案桌前站立的慎隱大人聞言,也忍不住微微側目,神色間透出幾分好奇。
宮人不敢怠慢,趕忙俯首答道:
“回陛下,確實如此。這是雲昭郡主在太后殿內的原話,一字不差。小人出來前,還特意與素馨姑姑核對過。太后當即便應允了郡主協助迎回人皇王靈柩之事,未曾有絲毫猶豫。”
聞言,耶律屋質忙不迭開口:
“太后此舉,想必是思念故人。臣此次前往,定會竭盡全力,妥善操辦此事。”
耶律德光卻微微蹙眉,指尖無意識地輕叩桌面,旋即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地說道:
“母后恐怕不僅僅是思念故人這麼簡單……朕那位大哥,何以客死異鄉?呵!”
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深邃,似是穿透了往昔的舊事,又似是在思索什麼。
“母后是想借此機會,敲打孟曉,讓她親眼去看看,看看她那‘仁心’的前車之鑑。讓她去碰壁,去犯錯……等到自己磕疼了,才知道回來。”
殿內沉寂片刻,唯有燭焰微微跳躍,將他嘴角那抹冷淡的笑意映得愈發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