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轟隆隆地繼續前進,廣播裡說只是一次意外斷電,一切正常,請乘客們不要驚慌。趙孟華看了一眼門上的路線顯示,下一站就是中關村。他的目的地就是中關村,他昨天晚上跟一個哥們喝多了,睡在人家宿舍,這是趕回北大。要不是正趕上堵車高峰,他才不願意在地鐵裡跟一群人擠來擠去,就算BJ這裡沒司機接送,他也可以打個車。
正好順路去修一下手機。他的電話簿調不出來了,大概是儲存卡壞了。
他忽然愣住了,視線被牢牢地抓住。面前的人揹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包上印著圓形的徽章——“半朽的世界樹”。
趙孟華第一次見這個徽章是參加卡塞爾學院的面試,第二次則是在路明非那張信用卡上。那是卡塞爾學院的校徽,前面兩個並肩而立的年輕男女應該就是出自那個神秘的學院。趙孟華試過上網搜尋卡塞爾學院相關的訊息,但是一無所獲,表面上看起來這就是個私立貴族高校,但當你想多瞭解一些,你就會發現它被一層透明的外殼裹著似的,你無法湊近去看。
越是這樣趙孟華越好奇,更重要的是,從路明非到諾諾到楚子航,他每次顏面掃地都是因為這個學院出來的人,這些人是他的宿敵。
“博倩,有發現什麼目標麼?”男孩壓低了聲音。
女孩搖搖頭:“有幾個帶血統的人,但是應該比例都很低。沒有覺察到有人釋放領域。這樣真的有用麼?”
趙孟華覺得自己耳朵豎得跟兔子似的,但是不太理解這倆人在唸叨什麼。
“坐著地鐵搜尋初代種?這種方案真不知道誰擬定出來的,初代種會坐地鐵麼?”女孩低聲抱怨。
“他們能有各種形態,人類形態的不是也出現在校園裡過?”男孩安撫她,“地鐵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你對於血統和領域的反應又靈敏。”
“可是每天把每個地鐵站都掃一遍這種工作實在太無聊啦。”女孩嘆口氣。
“也不是每個站我們都去過。”男孩大概是想說點事情逗她開心,“至少有兩個隱藏的你就沒去過。”
“隱藏的?”
“嗯,不是每個地鐵站都對外開放的,你每次到達終點站下車之後,地鐵不是繼續往前開麼?其實前面還有站,只是不出現在路線圖上。這些就是隱藏的地鐵站……”男孩說。
“前方到站中關村站。”廣播裡報站了。
“走吧,”女孩說,“換4號線接著掃。”
趙孟華心裡一動,悄悄地跟在了他們後面。他覺得這群人鬼鬼祟祟的,想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地鐵換乘通道里沒什麼人,他追著那對男女小跑,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
電動扶梯緩緩下行,頭頂的日光燈管一閃一滅。
趙孟華掃了一眼牆上的框架廣告,驚訝地發現廣告都被撤掉了,只剩下空空的廣告位。滿地都是報紙碎屑,好像好幾年沒人打掃了。那對男女邊走邊聊,聲音越來越遠。趙孟華往前趕了幾步,但已經看不到那兩人的背影了,只剩下隱約的說話聲。趙孟華不太坐地鐵,抬頭看了一眼路標。他隱約覺得路標有什麼不對,但沒放在心上。地下通道曲曲折折的,越往裡走,地下的紙屑越多,好像有一輛滿載廢報紙的車剛從這裡經過。
前面居然出現了檢票閘機,可是趙孟華記得自己沒有出站,換乘不需要再買票。但是就這條路,那倆人肯定是進閘機去了。趙孟華一摸口袋,只有成百的大鈔,居然找不出兩枚硬幣去買票。地面微震起來,應該是地鐵正在進站。
趙孟華左右一看沒什麼人,心一橫就從閘機下面鑽了過去。根本沒人來過問,他心裡有點竊喜,一路跑到月臺上,進站的地鐵剛剛停穩。隨著刺耳的“咔咔”聲,鏽蝕的軸承轉動著,門開啟。
趙孟華抬頭看了一眼這列地鐵,全身惡寒,死死地收住了步子。
列車黑著燈,他看不清黑暗裡到底是坐滿了人還是空無一人,但他忽然發現整個月臺上只有他一個人。不知什麼時候那對男女的聲音消失了,一直覺得地鐵站裡三三兩兩的還有些人,現在才發現其實這裡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是錯覺。
這個地鐵站裡,自始至終就只有他一個人!
地鐵站也不對……趙孟華慢慢地仰起頭,日光燈管一閃一滅,粗大的立柱撐起高高的穹頂,水磨石地面,樓梯兩側是刷了綠漆的鐵欄杆。一切看著熟悉又陌生。
趙孟華猛地低頭,看見列車殘破不堪的外殼上,用紅色油漆刷著“1號線”。
1號線?趙孟華猛地一哆嗦。他怎麼可能看見一號線的列車?中關村地鐵站在4號線上!列車都是全新進口的!
但不止是列車出了問題,地鐵站也是1號線的模樣,BJ最老的地鐵,站內還是俄式風格,宏大空曠,月臺上吹著冷風,日光燈照得人臉色慘白。
趙孟華抱著頭慢慢地蹲下,腦海裡一片空白。他想到那些空白的廣告位,滿地的碎報紙,還有油漆剝落的路標牌。那些被他忽略的異常都想起來了,隨著他深入地鐵站,現代的痕跡都逐步被抹掉,他從2010年的4號線地鐵站進入了上世紀70年代的1號線地鐵站,一切都是平滑過渡,時間在漫長的走道里被一點點拉了回去。
地鐵列車仍舊等在那裡,洞開的車門好像等著它唯一的乘客。
趙孟華一步步後退,怎麼可能上這輛奇怪的車?誰知道會被它帶往哪裡?天堂還是地獄?能去天堂就見鬼了!趙孟華轉頭就往臺階上狂奔。
地鐵站裡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趙孟華完全不記得進來的路了,只能四面找路標牌。往日裡擁擠不堪的地鐵站此刻看來就像巨大的迷宮,他明白了為什麼有些幽閉恐懼症的患者一輩子都不坐地鐵,因為無論怎麼用燈光和色彩裝飾,地鐵站就是一個把你隔離在地底的封閉空間。這個巨大的空間裡有無數的路標牌,每個路標牌都指向剛才的月臺,如果他試圖逆行,看到的總是路標牌的背面,上面用紅漆刷著巨大的叉,寫著“禁止通行”。
這裡沒有離開的路,好像來這裡的人就不會離開……
通往月臺的樓梯口正滾滾地往地鐵站裡傾注冰冷的風,就像是鑿開古棺的瞬間往往會噴射出青色的氣流。他什麼都管不得了,調頭狂奔,濃厚的灰塵跟在他身後起舞。他不敢回頭,也看不到背後的異變,白色的牆壁漸漸剝落髮黃,吊頂的鋁合金板變成了上世紀的石灰頂棚,隱藏在凹槽裡的LED光源被慘白的日光燈管替換,電動扶梯在他跑過之後變成了堅硬冰冷的大理石臺階。青色霧氣好像一種時間的病毒,正在感染整個地鐵站。
“禁止通行。”
“禁止通行。”
“禁止通行。”
趙孟華眼前閃著重複的紅叉和重複的“禁止通行”,就像是開車走錯了路,GPS用僵硬的女聲反覆提示,“你在錯誤的道路上,前方請調頭……請調頭……請調頭……”
鬼才會在這個時候調頭,趙孟華悶頭狂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地鐵站好像忽然擴大了幾十倍,通道如蛛網般複雜,每轉過一個彎依然長長的過道。各種傳說湧上趙孟華的腦海,譬如怨氣集結的墓穴裡總是會有走不完的路,盜墓賊覺得自己在狂奔,其實沒有被蠱惑的人看去,他只是在原地以誇張的姿勢踏步……
前方終於有光亮了,一塊白底紅漆的路標牌寫著“由此前進”。
狂喜湧上趙孟華的心頭,這是他一路所見唯一一塊不一樣的路標牌。他發力躍上了四五級臺階,站在那塊指向光明的路標牌下……
一個安靜的、彷彿被灰塵和時光封印了幾十年的地鐵月臺在前方等待著他,滿地的碎報紙,牆上是古老的“五講四美三熱愛”瓷磚貼畫,老化日光燈光閃動著發出“砰砰”的聲音。他覺得自己的血里正在凝出冰渣,他回來了,這就是他竭力要逃離的那個地鐵月臺。
他跌坐在樓梯旁邊,呆了很久很久,抓起一把碎報紙,一條條拼湊起來,最後他得到了一份差不多完整的報紙,出版時間是“1992年1月30日”。
十八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