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潮水一樣，就像是不會飄散的迷霧一樣，隨著這句話一點點地包圍上來，像是水漫到了喉嚨，有種窒息的哀傷。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哀傷個什麼勁，明明他們也不是很熟，明明自己和他倆就是個朋友或者說知道名字還算熟的陌生人關係，自己究竟為什麼要替他們傷心？
“我……一直就像是個瘋子，對嗎？”曹元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仰頭閉上了眼睛。
女孩看著他，那句話就在嘴邊，可是她忽然就不想說出來了，她看著他，就像看見了那個站在石英玻璃前望著自己的男孩。
就像是小時候看著水中月亮產生陣陣波紋，而竹筐裡一無所有嚎啕大哭的孩子一樣。
“也許該下些雨吧。”女孩低聲對自己說，她閉了閉眼睛。
“有人在和你做一樣的事情，但是……你做的是前無古人，後……也未必有來者的事情，這條路上不但註定了荊棘，甚至還有可能根本就是……對抗世界的規則。”
曹元景聞言呆呆地樂了一聲，衝女孩揮了揮手，“說的就好像你們做的事情不是對抗規則一樣，我們本質上難道不是同一種人嗎？”
“如果需要的話，我隨時可以幫你，我雖然弱了一點，但是……常曦挺強的，哈哈……聽起來真像吃軟飯的傢伙啊……”
……
趙孟華將臉貼在玻璃上，這樣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鬼魂一樣，其實也沒什麼區別，他現在像是被世界放逐了，放逐到了一個完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他最後還是上了這列鏽跡斑駁的列車。
因為他沒有任何別的地方可去，周圍陪伴著他的其實只有寂靜而已。
他在月臺上號啕大哭、放聲大吼，躲在柱子後面瑟瑟發抖，總之一個絕望的人該做的事他都做了，但就是沒人理他。
甚至沒有異常願意出來嚇他一下，BJ的夏天其實挺熱的，原先趙孟華其實很願意在站臺上吹一吹從隧道里吹出來的冷風，但是現在這呼嘯而過的風給他的感覺就像是白骨精在他後頸上吹氣。
當他最後躺在月臺上氣喘吁吁時，才想起什麼以前看過的一本不知道是哪位哲人說死亡的可怕不在於痛苦，而在於永恆的孤獨。
他現在是真的體會到了。
列車的車廂裡也是空蕩蕩的，但是轟隆隆地往前跑著，給趙孟華的感覺就比在月臺上好些。
趙孟華不得不接受了現實，無力地靠在座椅上，看著車窗外不斷閃過的燈光化為一條條光線。列地鐵居然還會過站。
站臺上燈火通明，乘客們在候車。
但是這列地鐵毫不減速地馳過，乘客們也很平靜，好像根本沒見到這列地鐵。趙孟華試著貼在視窗大喊，但是外面的人看書的看書、聽音樂的聽音樂、走神的照樣走神，有個死小孩居然對他擺出奧特曼發射光線的造型，不過應該只是在玻璃門的反光中自我欣賞。
但也正常，那個孩子在車廂外面，那裡是屬於未來的2010年，而趙孟華已經屬於“過去”了，那是十八年前，他們之間是時間的絕對鴻溝。
時間這東西挺奇怪的，你要是一直注視著它，它就走得很慢很慢，讓你感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但是當你不注意它了，那麼它就突然快起來了，快到你猝不及防。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白色的身影，穿著長長的裙子，細聲細氣地和自己說話，多愁善感，溫柔似水……
趙孟華忽然顫抖了起來。
好像很久了，但是究竟有多久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他覺得有點冷，將身子蜷縮在椅子上。
雙手抄在口袋裡的一瞬間，他的指尖觸到了什麼東西。
這是……
趙孟華這時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是什麼。
他原本坐這一趟地鐵就是要去中關村修手機！
他急忙摸出手機看了一眼，眼前猛地一陣陣發黑。昨晚他忘記給手機充電了，電池耗盡自動關機。這種大螢幕智慧手機就只能續航一天，每天晚上都要充電。
他很久沒固定每晚給手機充電了，居然是因為跟陳雯雯分手。
跟陳雯雯在一起的時候他是每晚充電的，因為陳雯雯太敏感，要求趙孟華時時刻刻開著手機，這樣她總能找到他。每晚臨睡前陳雯雯都會發簡訊說，“晚安，記得把電充上。”
當然你也不會再時不時看一眼手機等著回覆她那些小敏感的簡訊……
“你在哪裡？”
“我做夢了。”
“今天立冬了麼？天黑得好快……你在幹什麼？”
其實這本來對於他趙大少爺來說都算不了什麼，畢竟哥們有的是錢，當然會有更漂亮的女孩陪你去更好吃的館子吃飯，你改混微博認識了每天都放低胸靚照的自拍達人，世上永遠都會有新的午夜電影讓各種各樣多愁善感的妞兒用眼淚擦洗你的襯衣，你仍然會過得飽滿充實。
可在你被困死在密閉空間裡，只能靠電話求援的時候，你發現自己居然連手機充電這樣的習慣都一起丟掉了，她離開後帶走了一切，當然也包括她在你生活裡存在過的證據。
可這個習慣，是她重複了無數遍才讓他記住的……
也許還有一點點電？趙孟華想。
關機後電池總會自己蓄一點點電，再開機還能堅持幾分鐘。
幾分鐘就足夠打出去一通電話了！
趙孟華用顫抖的手按下開機鍵，螢幕果然亮了起來。智慧手機的啟動慢得叫人心驚膽戰，趙孟華死死盯著螢幕，生怕電池忽然耗盡。如果此刻有一臺腳踏發電機擺在面前，他一定願意用那塊昂貴的勞力士腕錶來換！
啟動成功！
然而沒有訊號……
趙孟華急得要爆炸了。
他想起來了，北京地鐵中是沒有移動訊號發射端的，唯有經過地鐵站的時候才有訊號。他把臉貼在車窗上，死死地盯著前方，終於看到微光了，下一個地鐵站就在前面，手機訊號忽然跳到兩格！
果真有訊號！但列車不減速過站，只有區區十幾秒。
他必須抓緊時間撥號，電池只能撐這一站。
但他的手機壞了，好巧不巧的是聯絡人名單調不出來。
趙孟華傻了，腦海裡空空如也。他不記得爹媽的電話，也不記得宿舍兄弟的，也不記得柳淼淼的，趙大少爺從不留心這些小事。他唯一記得的號碼是114，但如果現在打給114，說餵你好我被困在一輛漆黑的地鐵上我好怕怕你們能否來救我？114的話務員大概只會禮貌地說，明白了，我這就給你轉接神經病院。
只有十幾秒……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他必須打給一個會相信他的人！沒有原則地相信他的人！
會有這樣一個人嗎？開玩笑，應該不會吧，爹媽可能覺得他是缺錢了，宿舍兄弟們可能覺得他在開玩笑，柳淼淼可能覺得他在逗她開心……
不，不對。
有的，其實還是有的……
還有另一個號碼，但這個人已經不存在於他的聯絡人名錄中了，他刪掉了她。
他記得她的號碼是因為她曾經逼著他一遍遍地背，背不下來便無權摟著她的腰繼續在路燈下散步，理由是這樣無論趙孟華是丟了手機或者跋涉在手機訊號覆蓋不到的荒野裡，都能憑著這個號碼找到她。
那個穿白裙子的身影在他手心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那串數字，輕聲細語地對他說：“看，只要記著11個數字就能找到一個人，一輩子都能找到。因為我不會換號，也不會關機。”
說著那樣文藝煽情的話，拿可以親近的摟住她在燈下散步作為要挾來逼人背那一串凌亂的數字。
趙孟華坐在空無一人的黑暗裡，喃喃地念“138……”，那串沒有規律的數字一一蹦出他的嘴唇，好像根本不是用大腦記住的，而是靠他的肌肉記憶，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
那是一個女孩存在於他生活中的證明，即使很多東西他都丟棄了，可是記憶沒那麼容易丟掉，它只是藏起來了。
它是個調皮的孩子。
電話接通了，沒有人說話。
電話那頭只有隱隱約約的呼吸聲。
“雯雯，救我啊……”趙孟華的眼淚嘩嘩地流，他用力地抽吸著，氣息就像是快要凍死的人在寒夜深處吐出微弱的白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