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戲龜年碗中酒液即將入口的剎那,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震動,毫無徵兆地從腳下焦黑的樓板傳來!
緊接著,所有人手中、桌上的碗盞,無論空的還是滿的,裡面的酒水都開始劇烈地晃動、跳躍!那震動感迅速增強,由微不可察變成了清晰可感的顛簸!
與此同時,一陣低沉而富有節奏、如同悶雷滾動般的聲音,由遠及近,從蓬萊殿外那無邊的黑暗中滾滾傳來!
那聲音初時模糊,但迅速變得清晰、震撼、充滿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是戰馬!是成千上萬匹戰馬同時奔騰,踏碎大地發出的恐怖轟鳴!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如同洶湧的海潮拍打著礁石,又如同地獄的鼓槌在瘋狂擂動!
在這撼天動地的鐵蹄聲中,一個更加洪亮、更加狂暴、充滿了無匹戰意與輕蔑的怒吼,如同炸雷般撕裂了夜空,清晰地穿透了馬嘶蹄鳴,狠狠砸在蓬萊殿每一個人的耳中、心上,“縮頭烏龜戲龜年!可敢滾出來,與你候宇途爺爺一戰!!!”
聲浪滾滾,殺氣沖天!
蓬萊殿下,殘破的殿門之外,藉著尚未熄滅的餘燼火光,隱約可見一道魁梧如山、手持巨刃的身影,如同魔神般屹立在廢墟的入口。
在他身後,是如林的長矛,是如牆的盾牌,是無數雙在黑暗中閃爍著冰冷寒光的眼睛——白日退去的平田鐵騎,竟去而復返,捲土重來!而且,已然兵臨城下!
戲龜年臉上的狂笑、得意、躊躇滿志,瞬間凍結!
他高舉的酒碗僵在半空,碗中渾濁的酒液因劇烈的震動而潑灑出來,淋溼了他華貴的錦袍前襟。他眼中的醉意和狂傲,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被徹底羞辱後驟然升騰的、焚盡一切的暴怒!
蓬萊殿頂樓之上,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那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如同死亡倒計時般的隆隆鐵蹄聲,在每個人的心頭瘋狂擂動。剛剛燃起的虛假狂熱,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刺骨的戰吼,瞬間澆滅,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在廢墟的煙靄中無聲蔓延。
……
當晚年白髮蒼蒼、功勳卓著的老將軍候宇途,在自家府邸溫暖的火爐旁,眯著昏花的眼睛,摩挲著陪伴他戎馬半生的那杆沉重大槊時,最常浮現在腦海,也最令他胸膛激盪、熱血難涼的,並非那些指揮千軍萬馬、攻城拔寨的輝煌戰役,而是今夜——這蓬萊殿廢墟前,火光映照下的驚險一幕。
那時,他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籍籍無名的小小軍侯,境界堪堪推碑境界,在真正的高手眼中,與螻蟻無異。而他面對的,卻是名噪一時、以音律殺人於無形的頂尖強者,幻樂府府主戲龜年!
這巨大的鴻溝,如同蚍蜉與巨樹。敢在此時、此地,向這樣的人物發起挑戰,若非失心瘋傻,便是懷揣著足以撼動山嶽的莫大勇氣!
候宇途,無疑是後者。他並非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恰恰相反,他心如明鏡,深知戲龜年的恐怖。他清楚地看到戲龜年白日裡單人退敵的駭人神威,更明白此刻蓬萊殿頂樓傳來的喧囂酒意下,潛藏著何等可怕的殺機。
這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決絕!是身為軍人的血性與擔當,是將令如山、職責在肩的使命催生出的,足以燃燒生命的無畏!
而這份“蓬蒿之勇”,瞬間點燃了戲龜年這座壓抑著暴戾與傲慢的火山。
“混賬東西!”戲龜年那因酒意和自得而漲紅的俊臉,在聽到候宇途那充滿輕蔑與挑釁的吼聲時,瞬間扭曲變形,如同惡鬼附體!
他眼中剛剛因“門徒歸附”而升起的志得意滿,被一股被螻蟻羞辱的滔天怒火徹底焚燬。他猛地將手中那隻剛剛換上的新酒樽狠狠摜在地上!“啪嚓!”一聲脆響,名貴的青銅酒樽連同裡面渾濁的酒液,在焦黑的樓板上碎裂四濺,如同他驟然崩塌的“好心情”。
“劉懿豎子!”戲龜年暴怒的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刻毒的怨恨,響徹整個廢墟頂樓,“竟敢派區區一個推碑境界的螻蟻前來叫陣?哼!簡直是對本府主天大的侮辱!竟敢如此小覷於我!好!好得很!”他猛地轉身,紫色的錦袍在夜風中狂舞,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張開了羽翼,目光掃過席間驚惶的眾人,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諸位!隨本府主出殿!殺人!!”他手臂猛地一揮,指向殿外那喊殺聲傳來的方向,“殺一賤民者,賞黃金一鎰!殺十人者,賞黃金百鎰!殺百人者,賞黃金千鎰,事成後本府主親自向老師保舉,入兩儀學宮外院修行!殺!!!”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更何況是這群本就借酒壯膽、被戲龜年描繪的“錦繡前程”衝昏頭腦的幻樂府徒眾。
戲龜年一聲令下,席間那些醉醺醺、腳步虛浮的門徒們,如同被注入了一針強效的興奮劑,紛紛嗷嗷叫著,掙扎起身,跌跌撞撞地撲向散落在角落的兵器架,抄起刀劍、琴、笛、鼓槌等五花八門的“樂器”兼兵器,亂哄哄地簇擁著戲龜年,向樓下湧去。
一群人的酒氣、汗味、劫後餘生的戾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洪流。
此刻,蓬萊殿廢墟入口處。
候宇途騎在一匹通體漆黑、四蹄如雪的雄駿戰馬之上,身披制式玄甲,甲葉在殘餘火光的映照下泛著冰冷的幽光。他手中緊握著一杆丈八長的精鐵馬槊,槊鋒森寒,斜指地面,整個人如同鐵鑄的雕像,穩穩釘在幻樂府徒眾出殿的必經之路上。夜風吹拂著他頭盔下的幾縷鬢髮,露出一張稜角分明、剛毅如岩石的臉龐。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鎖定在蓬萊殿頂樓的方向,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