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宮。
御案之上,擺著一封劉承宗塞外取勝的刊石銘文。
崇禎一開始看到這篇刊石銘文特別高興,至少表現得特別高興。
一副劉承宗在塞外取勝,他也與有榮焉的樣子。
儘管心裡嫉妒得發發狂,但還是強壓住了內心的不痛快,一直哄自己,那麼多人都看著呢,不能表現得太小家子氣。
何況在一堆京畿遇襲的奏疏中,有這麼一份歹青軍隊被摁頭狠錘的情報,確實有也幾分大仇得報的快感。
直到,他問起這篇銘文的來路。
這玩意是他岳父田宏遇託曹化淳獻上來的,走的不是朝廷的正規渠道。
曹化淳說,是田弘遇的家裡下人互相傳閱,他看了覺得能讓皇帝高興高興,便取來獻上。
而田弘遇家的下人,是從街上買來的。
這個時候,崇禎才知道,錢士升人還沒進邊牆,這篇銘文就已經透過邊軍寄送,在京師傳瘋了,所有書坊都在擺活字、雕板子,瘋狂印刷。
幾日之間的波及範圍究竟有多廣,田弘遇這個錦衣衛指揮使都不知道。
崇禎瞬間暴怒,差點把御案掀翻,奏疏扔了一地,就連懸掛的九思匾額都染上了硃砂墨。
這篇銘文,如果僅是刊石於興安嶺,由錢士升傳送回來一份,讓他知道嶺東戰役的過程,那對他來說沒什麼關係,甚至為劉承宗高興的情緒還要遠超嫉妒。
可若是這篇銘文已經傳遍京師,對崇禎來說跟傳遍天下沒啥區別。
若是平時,崇禎也不至於這麼生氣。
但這是個什麼時候?
阿濟格兩萬軍隊還在他的京畿肆虐,造成很大損失。
其使降兵內應攻落昌平,殺巡關御使王肇坤,還有戶部主事王桂、趙悅,及鎮守太監王希忠皆死。
天壽山的熹宗陵被焚,總兵巢丕昌不知所蹤,甚至有傳言說其已投降東虜。
寶坻縣被攻破,知縣趙國鼎殉國;順義被攻破,知縣上官藎自盡。
昌平鎮的叛兵甚至一路薄至京師西直門外。
影響極壞。
被入寇襲擊就是如此,軍隊分散各地防守,不防就要被依次掠奪,而敵軍寇邊必以精騎為主,勝則陷城焚掠,敗則轉進如風,前進後退,對守方而言都是損失。
但是其實,這次明軍的表現非常好。
上至朝廷中樞的皇帝、兵部,下到各地援軍、守將,都有了應對突襲的經驗,配合程度遠高於己巳之變。
昌平城雖然被攻陷,但城外用於謁陵駐蹕的小城鞏華城首將姜瑄守住了。
東虜想給曾經被俘又逃回的神樞營副將黑雲龍使反間計,又被崇禎下詔將計就計,在西山打了一波埋伏,殺出一場勝利。
大同的王樸在涿州取勝;邊兵在盧溝橋打了一場小規模遭遇戰;冷口守將崔秉德和永平監軍劉景輝也在遷安殺了一百多人。
還有像固安、武清等縣,面對大軍來襲,雖無殲敵之能,但收容百姓固守城池,也都做到了保境安民。
官員聽話了,部隊死守了,部臣配合了,皇帝也能將計就計了。
崇禎是真能看見,自己的帝國正在一點點向好的方向發展。
可人就怕比較。
一看劉承宗的銘文,人家率軍伐遼東焚其京,取萬曆以來頭等之大勝,崇禎一下子就覺得自己的戰績不香了。
有一說一,眼看著劉承宗在邊外打勝仗,崇禎感覺比自己在邊內打敗仗還難受啊!
關鍵是這訊息,還隨著銘文印刷流通,傳得到處都是。
你這不是給朕定天下次序呢?
劉承宗比黃臺吉強,黃臺吉比張幟強,張幟比朕強。
你劉承宗能燒黃臺吉的祖墳,黃臺吉能燒朕先帝的墳,張幟能燒朕的祖墳,而朕壓根找不到張幟的祖墳在哪兒。
這崇禎九年就離譜,這是清明年是吧?為什麼大家都在墳上點火啊!
崇禎想不明白。
他甚至一度想過對等報復,給劉承宗下詔書,命其在延安府尋找流賊張幟的祖墳,也放把火給它燒咯。
但總覺得好像這樣做太把張幟當個人物了。
當暴怒平息,崇禎愈發覺得悲哀。
他覺得自己就像遭了天譴,當了皇帝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每當他覺得終於要好起來了,老天爺就會一巴掌把他扇翻在地。
人像牽絲木偶,快樂難尋。
皇上並未自怨自艾太久,他已經習慣了這種七上八下,總在瀕臨崩潰的打擊。
一番思慮,決定還是要儘量降低銘文的影響,只不過這話不能讓他自己說,否則嫉妒顯得太過明顯,便召見了首輔溫體仁。
溫體仁一來,拿銘文看了看,就是眼前一亮,十分振奮地抬起頭,對上的卻是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內閣首輔當即察言觀色,果斷道:“陛下,這賊子如此行事,是心懷鬼胎,藉由塞外一戰為其張揚威望,奪取人心,陛下萬萬不可放任!”
崇禎皺眉道:“但這確實大張國威……”
溫體仁一看皇上猶豫裡帶著言不由衷,就對其態度心裡有數了。
他便一臉恨鐵不成鋼的顏色,斬釘截鐵道:“老臣以為,此書若是劉承宗專程差人送入宮中,那是其忠勇可嘉,可如今傳得京師隨處可見,就不是這樣了,只怕有損皇上聲威。”
“當務之急,還是先發錦衣衛禁絕印刷,於京師九門設卡,不準銘文外流,至於京中議論,大可賜世蔭、賞彩幣,待錢閣老回京再議。”
崇禎在心裡豎起了大拇指。
這朝廷啊,還是得有會說人話的。
“閣老這是正論!”
崇禎緩緩搖頭,看上去面上帶有幾分遺憾:“那便依閣老所言,這本是一樁好事,被承宗做壞了。”
他指的是劉承宗讓這封銘文從民間傳入邊內,擺明了是沒安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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