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西安府就有九萬八千八百餘頃田地,其中撂荒的生地,僅有四百頃,還是被戰爭耽擱了。
若再算上華州、同州那幾個渭河兩岸的直隸州,元帥府八成田地,都在關中的渭河兩岸。
非常直觀。
既顯示了渭河平原在整個西北的重要性,也展現了元帥府在自然災害下,滿目瘡痍的土地。
三十一萬頃田地,撂荒了二十五萬頃。
最終,劉承宗搖頭道:“這不行,太高了,不利於流民招墾,恢復生產。”
誠然,陝西目前大多數府、縣,根本就沒有恢復生產的基礎。
但對劉獅子來說,與其定個高額的田稅,到時候地方無法完徵,還不如讓田稅稍低一點,恢復一點是一點。
至少像鞠思讓那樣的能臣,在地方上都能頂著有毒的環水,在慶陽府招募流民開墾田地,幾年下來把地方上搞得還不錯。
“就定在一分五厘,不要更高了,各縣按府志上報上來的熟地數額徵收,生地三年免徵招徠百姓開墾,吏衙將生地開墾為熟地的成效,納入主官考成。”
“鹽銀等各類雜稅併入代役銀,戶衙商議章程,命各縣按照田稅總額,每兩銀子加徵一錢,攤派給擁有田產百畝以上的富家,分個三等九則,分派數額。”
劉承宗說罷,用食指指節輕叩桌案,對承運強調道:“各縣每年將代役銀與次年預算隨田賦運至府衙,經過知府核算,再撥劃地方。”
這些徵稅要求,沒什麼新鮮的,其實基本上就是一條鞭法。
張獻忠疑惑道:“大帥,這各縣將代役銀運至府衙,再由府衙撥給各縣,這不脫褲……多此一舉嘛!”
“那禮衙尚書覺得,該怎麼辦呢?”
張獻忠一本正經的獻計獻策,開口卻是格外的簡單粗暴:“依卑職淺見,不如派兵巡查,有哪個龜知縣多收稅、亂花錢,就效法太祖皇帝,給他剝皮萱草。”
“你……”
劉承宗一時間啞口無言,淺見是個謙辭,但你這也有點太他媽淺了。
張獻忠不是胡亂說話,一來他確實是這麼想的,軍隊要比官員保險。
二來呢,他這麼長時間劉承宗學不是白研究的。
劉承宗言必稱太祖皇帝,整個就一副朱元璋最堅定的政治理想繼承者的態度,舉太祖皇帝舊例,就算說出再離譜的事,也不會讓劉承宗生氣。
他猜得真準。
劉承宗確實沒生氣,只是懷疑他的智力。
心中暗暗決定,將來有合適時機,把老張挪到刑衙去。
這確實也沒啥好生氣的,咱元帥府一幫子就會舞刀弄槍殺人放火的大頭兵,平均素質就這屌樣,裝的像個人就盡力了。
從鄂畢河到青藏高原,各路凶神惡煞齊聚一堂,還有像張獻忠、李自成、左良玉為代表的土產殺才,哪個橫掃半徑都大於一千公里。
能跟過家家一樣在這老老實實站著扮演朝會,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巨大進步了。
還能真指望他們吐出象牙來,想撒呢?
“諸位兄長,在這個大殿裡,說話要慎重,議定的事,決千萬人之生計生死。”
“徵稅不利,軍需不足,劉承宗王嘉胤譁變脫伍;開源節流,裁撤驛站,魏遷兒李自成失業造反;苛捐雜稅,攤派搜刮,王自用張獻忠起兵從賊……我與諸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劉獅子語重心長,著重地看向張獻忠:“所以政策可以複雜,哪怕是浪費人力浪費財力,都無妨,犯了錯誤可以改正,唯獨不能粗暴模糊。”
“我們不控制尺度,下面的軍兵官僚胥吏會幫你控制,但到時候怎麼收場就說不準了。”
劉獅子語重心長:“尤其懲處、殺人,人多跑了兩趟,吃點東西睡一覺力氣就歇回來了;廢了錢財物力,再製再買哪怕再搶,總有辦法,可腦袋掉了接不回去,人心丟了也找不回來。”
“巡查軍兵如何辨別徵稅多寡、開支對錯?他亂殺人,又該派誰去監察我計程車兵?”
劉承宗沒再多說,攤開手道:“就是要多此一舉。”
這話他說的理所應當:“不讓各縣將代役銀跟著田賦運到我這就不錯啦,運到府衙,知府能知曉各縣留存稅收數額,也知道開支預算,讓民脂民膏落到實處,二來一府之地,貧富相濟,免得越窮越做不出事。”
說到這,劉獅子搖了搖頭。
這年景的西北啊,除了打仗所需的兵、器,其他的還真是樣樣都缺。
“大帥這真是至仁至明之法。”
聲音從大殿靠近門口的柱子後傳來,隨後走出一人,行禮後朗聲道:“卑職下了朝會就回布政司草擬章程,將公文下達十三府。”
劉獅子只覺眼熟,不禁有些奇怪,這大殿四面桌椅有數,怎麼柱子後面還藏了個人。
這元帥府議事,你誰啊,怎麼混進來的?
聽見布政司這個衙門,再定睛一看,劉獅子想起來了,陝西布政使司經歷官,張縉彥。
看他這說話朝會什麼東西顛三倒四,估計這半年在布政司給精神憋出了毛病……又瘋一個。
畢竟元帥府的官僚構架是旗杆型。
上面的部堂、都督、總督、旅帥,一個蘿蔔一個坑,基本上不缺人。
下面數量眾多的府州縣,像樣的地方,該有的主官也都有,有些關竅地區的主官還非常靠譜。
唯獨連線上下的旗杆子,比如陝西布政使司,就張縉彥這一個正經的六品經歷官和四個門子。
元帥府少有的省級衙門代主官,人家確實有入殿議事的資格。
要不是看見他,劉承宗都想不起來,自己還有陝西布政司這個部門,他道:“張縉彥啊,你在布政司幹得怎麼樣啊?”
“回大帥,卑職幹得好極了,這半年,協助劉部堂統算各府志,對大帥所說徵稅及軍務,亦有陳情!”
張縉彥確實是被逼瘋了,天天在衙門裡自己跟自己玩,心裡頭七上八下,一兩個月還行,這半年下來都快神經了。
真的,他現在就拼了命想讓劉承宗認識到他的價值,要麼把布政司真當成個衙門來做,官員補齊乾點正事,要麼把布政司拆了,讓他到兵衙、戶衙、刑衙隨便哪個地方。
哪怕給他扔到泰萌衛呢。
否則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元帥府,究竟是個什麼地位。
劉承宗看他想要進言,還覺得挺新奇,便道:“但說無妨。”
“卑職以為,帥府對熟地徵稅宜高不宜低,但對於生地,應免盡免,同時在縣、州、府所徵田賦,應視府縣貧富,定本折比例。”
“人少地少之地,盡徵本色,人多地廣之處,亦至少應保留三成本色,不宜盡徵折色。”
本色就是實物稅,折色則是白銀。
“蓋因我於各府俱有駐軍,官府手上有糧,低買高賣,方可穩地方糧價,以供應軍需。”
張縉彥說著,突然有點瞻前顧後了,環視殿內眾將,再看向劉承宗,這才低眉順眼小聲道:“不過卑職以為,如今西北已定,軍旅就食地方終歸不妥,帥府還是應當給諸軍發放足額兵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