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亦琅是在一陣海浪聲中嚥下最後一口氣的。
彼時許綰就坐在他床邊,握著他乾枯的手,窗外是東海永不停歇的潮汐,一如他們共度的最後幾十個春秋。
他看著她鬢邊的白髮,看著她眼角的皺紋,心裡是前所未有的安寧。
值了。
他閉上眼。
再睜開,卻是熟悉的,帶著鐵鏽與塵土氣息的營帳。
黑壓壓的帳頂,冰冷的玄色甲冑硌著面板,腰間佩劍的重量沉甸甸地提醒著他,這不是夢。
陸亦琅猛地坐直了身子,環顧四周。
一切都和他記憶深處那個遙遠的夜晚一模一樣。
他抬起手,這是一隻年輕的手,骨節分明,充滿了力量,而不是那個連端起藥碗都費勁的蒼老的手。
他這是……重生了?
回到了他與許綰的初見之夜。
那個他一生中最是混賬,也最是悔恨的夜晚。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緊,他想起許綰當年的眼淚,想起她最初的恐懼與逆來順受,想起她後來在安寧堂裡,偶爾提及往事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被藏得很好的黯然。
他以為他用了一輩子去彌補,卻原來,真正的彌補機會,在這裡。
營帳外,有微弱的光亮起,接著是鏗鏘有力的腳步聲。
帳簾掀開,他手下的親兵稟報:“將|軍,人……已經送進您帳裡了。”
陸亦琅喉結滾動,半晌,才從齒縫裡擠出一個字。
“嗯。”
他站起身,腳步竟有些虛浮。
幾十年的夫妻,兒孫繞膝,他以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可此刻,要去見的,是那個只有十六歲,被當成一個物件送來,滿心恐懼的許綰。
他該說什麼?
他該怎麼做?
他像個初上戰場的新兵,心中一片慌亂。
逆著光,他走進自己的營帳,一眼就看到了床上那個緊緊裹著被子,縮成一團的纖細身影。
一如記憶中的她。
他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許綰有被他直視的目光嚇到,身體微顫,慌忙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她本想下地,可想起自己衣著暴露,只能硬著頭皮跪在床上向來人叩首。
“奴婢許綰見過將|軍。”
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和恐懼。
陸亦琅的心被這聲奴婢刺得生疼。
他想讓她別跪,想告訴她,她是他的妻,是他孩子的娘,是與他共度一生的女人。
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那句他悔了一輩子的話:“抬起頭來。”
許綰緩緩抬起頭。
那張白皙精緻的小臉,還是記憶裡那般年輕,帶著掩不住的慌張。
可那雙靈動漂亮的眸子,卻……不太一樣。
沒有他記憶中,那種經人特意調教過的,與年紀不符的媚態。
也沒有一個十六歲少女面對即將到來的命運時,該有的絕望和認命。
那雙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深潭,潭底沉澱著他看不懂的,複雜的東西。
有茫然,有驚愕,有荒唐,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看透了一切的疲憊與瞭然。
陸亦琅的心猛地一跳。
他沉聲問:“你可想好了?”
這是他當年說的第二句話,一句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逼問。
床上的許綰,在聽到這句話後,原本有些怔忪的眼神,忽然聚焦了。
她看著他,就那麼直直地看著他,看了很久。
久到陸亦琅都有些不自在,幾乎要以為自己臉上沾了什麼東西。
然後,她開口了。
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寂靜的湖面。
“將|軍。”
她頓了頓,似乎是在組織語言,又似乎是在確認什麼。
“這軍中伙食,是不是不太好?”
“……”
陸亦琅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征戰沙場十數年,殺伐決斷,軍令如山,從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問出如此……不著邊際的問題。
他看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戲謔或者試探的痕跡,可沒有。
她問得很認真,那雙清亮的眼睛裡,甚至還帶上了一點關切和……嫌棄?
“你都瘦脫相了。”許綰又補了一句,自顧自地點了點頭,下了結論。
陸亦琅徹底愣住了。
他常年征戰,身形清瘦精悍,但氣勢迫人,何時被人用瘦脫相來形容過?還是被一個即將侍寢的通房丫鬟。
更何況,上輩子的許綰,明明怕他怕得要死。
他開始脫身上的甲冑,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營帳裡格外刺耳。
這是他記憶裡,撕碎許綰所有尊嚴的前奏。
他想停下,可身體的動作卻像刻在本能裡。
許綰看著他脫下甲冑,露出裡面貼身的裡衣,男人胸前分明的線條,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有力。
她沒有像上輩子那樣慌亂地移開目光,反而看得大大方方,甚至還微微蹙了蹙眉。
陸亦琅被她看得渾身僵硬,耳根莫名有些發燙。
“本將|軍很好看?”他幾乎是咬著牙,把這句帶著輕嗤的話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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