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霧繞裡,禮部唱詞未完,乾元樓頂的天家閣廟轟然倒塌,一時文武譁然。
震驚過後,戶部侍郎官袁密叩首在地,山呼萬歲口稱不敬要數天子罪狀。
“乾元樓之修建觀星閣事宜,立項之初,朝中多人曾奏本反對。
是為去歲梁豐收者少,欠收者眾,兩京十八路二百四十二州,共有一百四十處請求稅銀暫緩,數過半矣。
民腹尚難裹,瘡痍橫生,何以天家令奇工,土木大興?
秦建阿房,二世而斬,隋營東都,白練橫頸。
朝野上下為如期交付乾元樓以慶天寧,徭役苦勝犬彘,耗粟猶如沙塵。
安知瑤池瓊宇住帝王,宮闕臺榭葬匹夫。
縱觀古今,君欲無窮,民力有盡,此罪一也。
四方疲敝,當散金帛以振飢羸,黎庶倒懸,應消奢靡而養生息。
然王下之臣,不思寒舍凍餓疾苦,廟堂之間,欲與朱門杯盞盡歡,以賜宴為名,行膏腴之實。
豈不聞隋帝龍舟傾社稷,玄宗荔驛潰山河,君蹈覆轍而弗悟,此罪二也。
先帝遺訓,明察恭儉,親賢遠佞。
今上溺於口蜜之毒,塞聰閉目,沉於阿諛之惡,一意孤行。
是惟樞機生腐,九鼎蒙塵,此罪三也。
惟天立君以牧萬姓,非縱君以蠹蒼生!
今若地摧降殃仍宴然,樓折示警而不醒,恐江山風雨,社稷只在旦夕。
太廟塵封而皇庭笙歌徹夜,諫臺骨冷而玉殿諂笑盈庭!
臣奏請今上,明告四海,罪己罪人,停罷所有土木、採買、巡幸之役。
另移駕太廟,素服齋戒,日誦祖訓,三省厥身,著太子監國。
皇天后土,實鑑此心。”
四周跪地數人,齊呼:“臣,奏請今上,往太廟思愆咎,付神器於元良。”
要多年以後,停雲才能從一些只語片言裡拼湊這一場皇傢俬密,據言,當時天子冷笑看了眼站著的太子,問:
“是嗎,太子監國,朕,禪位於你?”
“請今上,往太廟思愆咎,付神器於元良。”太子昂首而立,禮服上繡得盤桓金龍呼之欲出。
天子看向袁密,笑道:“爾既以古人作比,妄言唐有玄宗,可知漢有武帝?”
袁密斜眼看了看左右,那些說好擁護太子的禁軍並沒有出來。
唐有玄宗,一日殺三子,漢有武帝,巫蠱扼儲君。
“拿下。”天子曰,聲音微不可聞。
埋伏已久的內衛個個裝備精良,從角落水洩而出,轉眼將場上眾人圍的密不透風。
唯有一地猩紅,吞噬無數鞋面,又蜿蜒流向乾元樓水榭池塘,十日之後,水裡浮萍仍帶著淡淡粉色。
此事牽連無數,內宮皇后自戕,說是服毒,臨死以請茶為由,邀了三四個妃子共飲,不幸一起毒發身亡。
其中,就包括張太夫人的孫女張芷。
朝臣文武下獄者十七八,又牽連親朋老幼近千之數,凡和太子有過任何往來的,寧殺勿濫。
唯太子太傅,兩朝帝師,因在範中書家裡突發卒中人事不省,後還家閉門,不見外客,不接外信,方躲過此劫。
然身家性命可保,富貴榮辱難存,經查,安樂公曾與太子文涉柱石,詩言權柄,未嘗無過也。
今上僅剝奪其“安樂”封號,不作深究,非其過可赦,實乃天恩浩蕩。
最後一道聖旨,是關太子母家,凡年滿十五,男子斬首,女子沒入官妓,未滿者,悉數流放於苦海傍船而生,世代不得上岸立足。
太子本人,幽禁至寒地晦明,終身不得出。
至此死者收聲,存者噤口,史官絕筆,只留下了“天寧政變”四個字。
天子賜宴如舊,改在乾清樓,正是謝簡真正為之殫精竭慮的那一座園子。
事後工部尚書之位空缺,由今禮部主事移任,謝簡由侍郎官升尚書,從此司掌禮部全部事宜。
京官四品,已是龍門難躍,再要往上,更是難如登天,如今,他也成了。
兼之又和中書範瑀交好,前途可見,從今往後,謝簡也稱的上一句位極人臣。
天街血盡,謝府眷濃,皇家賞賜車堆馬載,謝老夫人連日憂慮放下,再不用忌憚區區一個觀照道人。
另又有體諒老友張太夫人思念孫女之心,那封書信,理所當然遞到了山上。
更因為,傳言稱,太子並非有意逼宮,實則天子生疑,步步設套。
親生父子猶能如此,君臣之間又何談情誼?行將踏錯一步,來日就是萬劫不復,還是趕緊找個人來養著妥當些。
車上停雲實在悶的慌,與女使告罪道:“今日路好長,我尋本書來看吧。”
女使那會並沒將箱子扣鎖,她伸手將蓋子上提,隨手拿了一本觀照給的道家書籍。
反開一頁,是門中奠詞,以前還聽人唱過。
自古花無久豔,從來月不常圓。
任君堆金積玉,難買長生不死。
飛禽可有千年鶴,世上希逢百歲人。
生碌碌,死忙忙。
要覺何時覺,想長哪得長?
浮雲煙鎖雨,無事嘆炎涼。
說什麼功名富貴,誇什麼錦繡文章。
須信到頭終是幻,的然限盡夢黃粱。
三皇五帝歸何處,歷代公卿在哪方。
但看青史上,誰能免無常。
旁邊有觀照手書批註,字跡甚為凌亂,寫的是,無常無常更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