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眸,眼中一片沉靜,卻終是讓人感覺有幾分難以言說的意味。
姬景昀輕抿一口,“生於絕境,歷百年風霜方得一味…閣主此言,倒似在說這茶,又似在說人。”
他端著茶盞,凝視著湯色,“世人皆逐暖避寒,趨利而行。這茶性寒,閣主卻說它能滌盪心神,莫非是說,世人所避之‘寒’,恰是心性澄明所需之‘境’?”
宋傾蕪又為自己斟上一盞,素白指尖襯著玉盞,幾乎融為一體。
“寒暖本相依。暖生貪,貪生妄;寒生靜,靜生明。世人逐暖,求的是片刻歡愉;這茶性寒,求的是一念清明。”
她抬眸,目光清冷如雪原初霽。
他唇角勾起一絲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再次輕啜一口茶湯。
冰涼的液體滑入喉中,初時只覺寒氣凜冽,片刻後,一股難以言喻的清冽甘甜自舌根緩緩升起。
“好一個‘一念清明’!”
“只是…”他放下茶盞,目光如實質般落在宋傾蕪臉上。
“閣主可知,這山下暖爐酒沸處,烈火烹油之下,亦有無數生靈掙扎求存?一片清淨地,固然難得,然置身事外,所見之‘明’,是洞徹世情,還是…坐視蒼生如棋?”
宋傾蕪執壺續水,水流不急不緩,精準注入盞心,未濺起一絲漣漪。
“國君心繫蒼生,是萬民之福。不過雪月閣非廟堂,無治國安邦之器,我所做,不過‘觀’之一字。”
她唇角帶著輕笑,“觀棋不語,亦是棋局的一部分。有時,不落子,比落子…更需要定力與清明。”
姬景昀放下玉盞,目光審視著她。
“這杯中之茶,此刻澄澈明淨,若置之不理,待其涼透,便只剩苦澀,再無回甘之妙。閣主以為,這‘觀’的時機…當如何把握?”
宋傾蕪抬眸,清冷的目光與燕昭王銳利的視線在空中無聲碰撞。
“茶涼自有茶涼的意趣,雪月閣行事,不在及時,而在恰好。該示警時,風自會動;該落子時…棋枰自鳴。”
軒內只剩下雪水在紅泥小爐上細微的沸騰聲,以及窗外雪落松枝的簌簌輕響。
寒玉案面上,兩杯清茶相對,一杯溫,一杯已涼,茶煙早已散盡。
暮色徹底沉入雪谷,閣內只餘幾盞長明燈搖曳,在冰冷的玉壁上投下寂寥的光影。
宋傾蕪踏出蒼昱軒,寒意瞬間裹挾了單薄的素袍。
她攏了攏衣袖,正要穿過迴廊。
候在廊下的侍女趨步上前,聲音壓得極低,融在簌簌落雪聲中:
“主上,還有一位……蒼梧國君,在西廳候著。”
宋傾蕪邁出門檻的腳步微不可察的頓了一下,目光平視前方夜色,只淡淡一句:“我何時同意見了。”
侍女的頭垂得更低,氣息有些不穩:“……已……已候了兩個時辰。奴婢這就去……”
話音未落,宋傾蕪的身影卻定住了。
不是完全的停頓,更像是一縷風驟然凝滯。
她攏著衣袖的素手停在玉扣上,指尖幾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那雙剛剛還映著雪光的眸子,極快地掠過窗外更深沉的夜色,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那片黑暗裡無聲地墜落了。
廊下寂靜無聲,只有雪片撲簌簌落在石階上,積得更厚。
侍女屏息,不敢再言,只覺周遭的空氣都沉了幾分。
終於,一聲極輕的嘆息,比落雪還輕,幾不可聞。
“等下……”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卻像投入寒潭的石子,漾開一圈無形的漣漪。
侍女猛地抬頭,只見主上已重新邁開步子,側影在廊燈下顯得有些孤峭。
“我隨後就去。”她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彷彿剛才那一瞬的凝滯從未發生。
侍女怔在原地,看著那道素白的身影消失在迴廊盡頭,只有夜風捲著雪粒,打著旋兒,無聲地追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