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倒是遊樂園常客。
畢竟在“爸爸”的概念裡,最能體現家庭親情的場所就是彩旗招展的遊樂園。
電視廣告中就經常能見到,總是一個傻不丟的孩子戴著小丑的紅鼻子,左邊是個“精英愛心好爸爸”,右邊是個“溫柔賢惠好媽媽”,三人對著鏡頭傻笑,“咔嚓”一聲拍下一張照片,背景是五顏六色的遊樂園。
而自己的那個“爸爸”很喜歡這種感覺,就像他喜歡把和領導的合照列印出來貼在牆上,於是楚子航被摁在遊樂園拍了無數的大頭照。
而那個男人和兒子交流親情的方式是去大浴場,一邊喝可樂一邊泡渾湯,叫楚子航給他搓背。
“其實我可想來遊樂園了,以前我自己一個人偷偷來過遊樂園,但是沒意思。”夏彌抓著視窗的欄杆,欄杆的影子投在她柔軟的臉上。
她的眼睛很深,藏在陰影中看不清楚。
“是麼?”楚子航覺得夏彌不像家境不好的女孩,去一趟遊樂園也不需要花多少錢。
“我有個哥哥,是個痴呆兒。”夏彌扁了扁嘴,像個小孩,“痴呆兒是不能來遊樂園的,什麼都不能玩,工作人員還要趕他。每個週末爸爸媽媽都在家陪他,我要想去遊樂園就只能自己去,可誰想自己逛遊樂園?”
“我還以為你在家很受寵。”楚子航隨口說。
“為什麼?”夏彌問。
楚子航不知怎麼回答,沒什麼為什麼,就覺得她是那種小公主型別,畢竟長得那麼可愛,父母生下這樣的女孩會不寵愛呢?
她生來就是要被父母拿來得意地展示給別人看的吧?
一臉笑容就像能沁出陽光似的。
“我們是雙胞胎,哥哥比我早生6個小時,因為我老不出來,把醫生護土都急死了。就忘記照顧哥哥了。他呼吸不通,空息了半個小時,所以就變成痴呆兒了。”夏彌說,“所以爸爸媽媽就說哥哥把機會給了我,本來哥哥也會很聰明很優秀。所以我就該做得比別人都好,因為我那一份裡有哥哥的一半……再怎麼努力也不會被表揚……”
夏彌葉吐舌頭,“咳咳,師兄你這種大少爺是不會明白的啦,你爸爸媽媽參加你的家長會麼?”
楚子能點點頭。
“爸爸”認為家長會是展示家庭和睦的重要場合,總是和媽媽金光閃閃地出席,以對待投資人的莊重對待老師。
“可他們很少參加我的家長會欸,我從小就是班上的第一名,他們都不稀罕了。高一那年我拿了數學奧賽金牌,興高采烈地跑回家想跟他們說,可我到家的時候家裡一片亂糟槽的,傢俱倒了,衣服被子到處都是,走兩步就會踩到撕裂的布和棉花,個人都沒有。我打他們手機也接不通,就坐在一團亂糟糟裡等他們,最後睡著了。天亮後爸爸媽媽才回來,說哥哥不知道怎麼不高興了,把頭往牆上撞,亂撕東西。他們就找了好多人幫忙把哥哥送到醫院,打了鎮定劑,陪他待了整個晚上。”夏彌抱著膝蓋出神,“他們都很困了,跟我說了哥哥的情況就回房去睡了。沒人問我那個晚上怎麼過的,也沒人在乎我得獎了。”
“你……不喜歡你哥哥?”楚子航問。
“不啊,我很喜歡他。也許是因為我跟他一起在媽媽肚子裡待了十個月,所以他很黏我。他安靜不下來,爸爸媽媽都沒辦法的時候,只要我跟他說話他就會安靜。那次他發飆是因為奧賽前我老在學校補習,他總是看不到我,他以為爸爸媽媽把我藏起來了,就發脾氣了,其實不是發病。後來我去醫院裡看他,他躺在病床上,死死地瞪著眼睛看著屋頂,就是不肯睡,可看到我他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我把手給他拉著,他在我手上嗅了嗅,聞著覺得味道樣子都是對的,是真的妹妹沒錯了,就拉著我的手睡著了。”夏彌笑笑,“就跟一個小狗狗一樣。你會不喜歡自己的小狗狗麼?”
“我不能養狗,媽媽對貓狗的毛都過敏。”楚子航抱歉地表示他沒機會和小動物建立感情。
“我可不喜歡別人欺負他了,小時候我帶他出門去買東西,每個人都用很嫌棄的眼神看著他,說誰家的大人那麼不負責,讓這麼個小女孩帶個傻子出來?哥哥雖然傻,可是很敏感,使勁地抓著我的裙子,很兇狠地瞪那些人。我被人家看得很不舒服,忽然心裡就很嫌棄哥哥,回家的路上不准他靠近我,叫他在我後面十米遠的地方跟著,走近了我就不理他。他很怕我不理他,就跟在我後面走,十米的距離算得可準了。我心裡不高興,頭也不回,走得飛快。走了一段回頭,忽然找不到他了,我嚇得趕緊往回感,最後我在巷子裡找到他,一群人正把他壓在地上打,帶頭的是我們學校的一個男生,我知道他想追我。他看見我,趕緊說他正巧路過,看見一個傻子鬼鬼祟崇地跟在我後面,看著我的腿一臉壞笑。他就叫了幾個兄弟想把他按倒,但是傻子力氣很大,他們好一頓折騰,還沒來得及跟我打招呼。”夏彌嘆了口氣。
“我在人群裡看到哥哥,滿臉都是血和土。他看見我來了,就呵呵地笑起來了,還有一隻腳踩在他臉上呢。我別提多難過了……就跟哥哥說我不怪你,你打他們好了。”
“什麼意思?”
“哥哥力氣很大,那些人加起來都打不過他。但我不准他隨便打人,打一次人,我就一個月不理他……”夏彌說,“然後他就把那些男生都打趴在地上,我就準他繼續拉著我的裙角跟我走,帶他回家了。那些笨蛋根本不明白哥哥為什麼老是看我的腿,他其實只是看我的裙角,因為他老是牽著裙角跟我走。”
“你對你哥哥真好。”
“可有時候我希望他根本沒生下來。”夏彌輕聲說,“那樣就不必吃那麼多的苦。
“他要是能來遊樂園,估計會很開心吧?”夏彌說完了,接著出神。
楚子航呆呆地坐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不知道夏彌為什麼要跟他說起自己家裡的事情,其實他也不太想了解。
每個人都有些事是要藏在心裡的對吧?
就像“EVA”裡的“絕對領域”,絕對的心靈領域,不想別人走進來。
譬如他的心裡藏著一輛千瘡百孔的邁巴赫,夢裡忽然醒來的時候,常常覺得自己還坐在那輛車裡,外面下著瓢潑大雨,音響裡重複放著那首歌。
他從不跟人說起那件事,因為別人不會了解。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跟別人說?
有些回憶是不太好的,這種苦自己吃就好了,沒什麼值得分享的。
真的會有人願意和你在淒冷的夜裡一起坐在一輛破車裡聽下雨麼?
……
算了,好像那個秦沐山還挺喜歡當個聽眾的,記著之前跟她講過差不多的故事,他的代入還挺深的。
可是……像秦沐山這樣的人又有多少呢?
其實夏彌也沒必要跟他說這些。
當然楚子航還是有些被觸動的,而且就像路明非說的,他有時候有點八婆,好管閒事。
如果多年之前他也在那條小巷裡,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在那幾個男生把夏彌的哥哥拖進巷子裡之前,他就會冷著臉擋在夏彌哥哥面前。
如果那些男生想動武,太好了,楚子航是個真正的殺胚。
這樣那件讓夏彌不開心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這樣她的哥哥又能追著夏彌一路到家。
漫長的小路上,女孩穿著白色蕾絲邊的太陽裙走過,後面跟著一個傻呵呵笑著的哥哥。
但是當時他不在,他沒有和什麼人一起分享過時間,即使是秦沐山,那個時候他也應該是在自己的家裡待著做作業……
而他呢?
只是一個人坐在雨夜中的邁巴赫裡聽著愛爾蘭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