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到山河踏盡,驚起燭冷風侵。”
“孤身莫把欄倚,重峰煙雨無情。”
樓外風嘯雨急,樓裡卻滿是刺耳喧鬧,在杯碟碰撞和熙熙攘攘的各色雜音之中,只有蘇幼情將末尾的幾句詞聽了進去。
她停下登樓的腳步,扶著欄杆,尋聲望去,發現原來是向北角落的雅間裡一個滿頭灰髮的半老衰翁正弓著身子在幾片竹簡上邊吟邊寫,透過半開的窗戶,依稀可見他身旁立著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婢子在為他研墨遞簡。
不知怎的,見到此人,她忽然心底一震,一股莫名的感覺湧上心頭,總覺得老者瞧著有幾分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凝眉細看,發現老人露出的側臉上皺紋深刻,雙頰凹陷,膚如枯樹,確認自己確實沒見過這人之後,她只當自己是過於奔波勞累所致,搖了搖頭徑直往樓上行去。
“蘇掌門,您今天怎麼有空來啦?”
秦且歌遠遠便瞧見了她,連忙將手中活計交代給身邊婢子,親自將她領入一個雅間,斟茶伺候。
蘇幼情喝了口茶,低聲道:“恰巧路過附近,聽說你們行船在此,就順道來看看。近來生意可好?還有人吃酒鬧事麼?”
秦且歌淡淡一笑,合十答道:“拖掌門洪福,一切都好。對了,最近真是巧的很,前幾日陸長老也是隨我們這船回的蜀中。”
“哦?”蘇幼情神色一怔,驚訝地問:“秋月師姐?她碰見你了?”
“是啊。半月前我們行船到陽湖,上岸採買些酒水蔬果,恰巧陸長老跟我們碰上了。這都是六天前的事情了,這個時候,多半已經回到離忘川啦。”
秦且歌抿嘴笑道:“我當時還好奇說,陸長老素來與掌門形影不離,怎麼自個兒一個人出來了。說起來,當時若不是陸長老挺身援手,恐怕我們要吃些苦頭。”
“哦?莫非發生了什麼事?”
秦且歌滿臉無奈,嘆道:“每次都是那樣,我帶著幾個小孩子去岸上採買東西。結果被三個漢子攔了,大白天也沒吃醉酒,但就是一盡耍潑賴,一會兒誣陷人一會兒要銀子。本來我想著給些銀子便了事,誰知最後見我們軟弱可欺,竟然毛手毛腳起來。若不是陸長老和崑崙的池靜松少俠出手相助,恐怕難以脫身的。”
“還遇到池靜鬆了?”蘇幼情神色更是驚訝,隱隱似乎還帶著一點擔憂和警惕。
“是啊。當時我們被那幾個無賴攔住,本來最先出來幫忙的就是池少俠。可惜……”
說著又幽幽一嘆,道:“以前也聽闖江湖的客人們說過池少俠的名聲,明明那樣一位名滿天下的人物,可惜,不知怎的竟然醉成那個樣子,連幾個市井懶漢也制伏不了,連累他白白捱了一頓打。若不是陸長老突然援手,莫說我們幾個,恐怕池少俠還得吃個大虧。我聽說池少俠曾經也是崑崙七傑之一,算是少年俊傑,就因為……”
說到此處,秦且歌才發現蘇幼情面色怪異的愣在面前,似乎早就沒將她話聽進去。“蘇掌門,怎麼了?掌門?”
直到秦且歌連喊幾聲,蘇幼情這才反應過來,想起方才那一幕,突然問:“方才我來的路上,見小玉兒在給一個老翁研磨製籤,他是個什麼來歷?”
“老翁?”
秦且歌先是一愣,接著思索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似的答道:“他呀!蘇掌門有所不知,那位雖然看著灰髮駝背,其實他可不是一位老者。”說著她又是一嘆,語氣中滿是憐憫惋惜地說:“他是一位年輕人,不過命途多舛,生了怪病;才不過而立之年,便老如衰翁。我記得,上次見他也不過就是一年多前,當時他的模樣還遠不及今日這般的衰老,身子也不像今天這樣孱弱多病,真正是可憐的很。這些年他偶爾登一次船,來給樓裡寫些新鮮詞曲,換些銀兩度日。”
“哦?世間竟有如此奇症……莫非?”
蘇幼情先是頗感驚訝,旋即思忖片刻忽然起身快步向樓下走去,然而遠遠打眼一瞧,樓底那雅間已然空空,正自驚訝之時,便發現一個紫衫少女正捧著幾卷竹簡上樓。
“呀!蘇姐姐來啦。”
蘇幼情心中焦急,來不及與她寒暄,直拉著她低聲問道:“小玉兒,剛才那個寫詞的老者呢。”
“老者?”少女同樣先是一愣,片刻才反應過來,“你是說陳先生吧?他到渡口要下船啦。”
“陳?果然是他!”
蘇幼情來不及取傘,便饒過人群連忙奔出,樓裡暖香哄熱,樓外卻是大雨如瀑,加上江風正急,竟然有些刺骨陰冷。她顧不得暴雨溼身,連忙向渡口方向瞧去,果然看見一駝背老翁撐著傘、扶欄蹣跚,正下船走向渡口。
她運起真氣如水浪般散去,直撲那走在木梯上的老翁。數息之後,她神情陡然劇變,震驚得僵在當場,許久都沒回過神來。
就在她愣神之時,那老者已然下了木梯站在了渡口上。風嘯暴雨中,片刻就只剩一道消瘦孱弱的背影。直到此時,她這才反應過來,快速奔至船頭扶著雕欄傾出身子,放聲大喊:
“喂……”
聲音夾雜著內勁遠遠送出,那老翁遠去的背影忽然僵在原地,接著循聲回頭望來。
雨幕中,蘇幼情依稀看清他樣子,他一身洗得泛白的寬袍灰衣直拖至腳,從他露出撐著傘的手臂骨節和在風中獵獵舞動的寬大長袍、空蕩袖管來看,他身形格外消瘦,背也十分佝僂。
他面無血色,直如枯蠟,瘦骨嶙峋,無半點餘肉,臉上皺紋縱橫,似乎還隱約帶著些乏力的喘息和咳嗽聲。這番悽慘模樣,真好似枯林寒鴉,風中秋蟬。若說有什麼可看的,全身上下唯有一雙眼睛甚是清亮。
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張衰翁老者的臉,竟然看得蘇幼情心驚不已,只覺一股涼氣直竄顱頂,叫人汗毛直立。
“……可是崑崙古禹?”
餘音在風雨渡口中激盪迴響,那老者渾身一震,直愣愣得向蘇幼情的方向看了許久,忽然轉身快步逃去,雖然見他步履蹣跚踉蹌,速度卻是不慢。
蘇幼情見狀,縱身一躍便跳下大船,施展輕功如雨中飛燕,轉瞬便擋在了男子身前。她轉身回望著男子,果真在蒼老的臉上看出了幾分熟悉,心中更覺驚訝駭然。“竟然當真是古公子,短短數年未見,你……你怎麼變成了如此模樣?”
“咳咳咳”
似乎方才走得過急,古禹竟然劇烈咳嗽起來,那模樣真好似風中殘燭、病體衰翁。誰能想到他竟然就是崑崙掌門嫡孫,曾經那位勇挑數位高手而揚名天下、化名陳丹峰一舉得中榜眼的青年俊傑、文武全才——古禹。
過了片刻待咳嗽稍緩,他才別過臉冷冰冰地說:“世事無常,人豈能違,就不勞蘇掌門費心了。”
沒想到他容顏雖老去許多,聲音卻依然保留著幾分年輕人的清脆,只是神情語氣中頗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蘇幼情聰慧過人,一聽他口氣,便猜到多半是他知道了太白山上離忘川突然捨棄太白崑崙,轉而支援葉郎雪,被他以為離忘川已然投靠了朝廷,自然便也以為會與崑崙站在對立面。
她連忙解釋道:“太白山上鄙門也有諸多苦衷,但即便如此,離忘川與崑崙也從無結仇成怨的想法。畢竟我們同屬八派,亦算故人,古公子又何須如此生分?難不成古公子以為我此時相攔,是為了截住閣下,拿去邀功領賞,亦或是藉此鉗制要挾崑崙麼?”
“難道不是?”古禹雙眸直直的盯著她,冷冷一笑。
蘇幼情務必鄭重地搖頭道:“自然不是。鄙門與崑崙歷來彼此尊重,盟誼甚久。今日我與公子異地相逢,實為巧合,並非刻意做局。我見公子似乎身有奇疾,只是想問了緣由,看是否需要延請國手神醫為公子診治,絕無他意。”
古禹一直瞧著她,見她神色肅然,極為鄭重,似沒有刻意誆騙折辱之意,又想自己如今情況,與案上魚肉無異,蘇幼情若有陰謀,軟硬都憑她意,自己左右不得半點,可她偏偏都沒有。
猶豫片刻後也覺錯怪好人,隨即拱手道:“那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實在對不住,蘇掌門,在下給你賠罪了!掌門心意,在下銘感五內,只是我這身子是命不是病,恐怕掌門治不了,便不勞掌門憂心了。既然掌門說與我並無利益相爭,也無意強人所難,那我倒有個不情之請,望掌門應允。”
“公子請說。”
古禹道:“日後請掌門不要向任何人提及今日見到過我,不唯崑崙,連貴門另外三位女俠面前,也請為我保密。”說著,他回頭看了看雨中的大船,頗有深意地說:“對了,作為回報,我也不會向任何人說起,說這風雨情樓裡,有一位身份極為特殊的女子。”
末了,他還補了一句,“當然,若是蘇掌門覺得在下未必能堅守秘密,也可將我就地斬殺,以我如今病體殘軀,絕不是掌門一合之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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