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信默然,沉鬱垂首。
少姝笑著在他肩上一搭,拈起腳,湊到門上那對銅色泛青的鋪首前,以哄撮口吻輕說道:“鋪首看看,我是少姝。”
尹信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對額部似山尖,敞嘴八齒的獸面,彷彿真的聽到了,外撇的闊耳顫動起來,兩道寬大的粗眉些微抖了抖,鼓突的雙目與少姝的笑眼對視半刻,只聽“咔嗒”一響,門閂應聲而開。
少姝斜睨同伴一眼,示意他跟隨進門,“舅舅出去了,咱們先到客堂稍坐吧。”
尹信猶自滿臉不可思議,頻頻回首那漸闔的院門,問道:“小姐,這也是你邊看邊會的嗎?”
少姝知他說的什麼,不以為意,只隨口答到:“這有什麼,它們只是認得我。舅舅在時,門洞大開,也用不著它們。”
“若是它們不認得的人來了,會怎麼樣?”想到到那輔首面目猙獰的活動之狀,尹信心中隱隱悸動。
“能怎麼樣?自然是進不來嘍!”
尹信趕緊跟上少姝,他初來乍到,眼見思大夫院落與山中人家相仿,卻勝在敞闊,杏、桃等果樹錯落有致,當中也圍了一畦青綠菜地,還有數只散養的白鶴盤桓低飛,見了少姝,不斷振翅歡鳴。
客堂門前,立著約一丈見方的玲瓏假山,假山通體棕紅,鑿刻的奇峰異洞中長滿藤蘿草葉,蘚苔遍佈,有撲鼻異香。
“好傢伙,這塊吸水石真大哎!”尹信定睛細看,連連讚道,“有些年的樣子。”
要知道這石材,可是洪山山體中特有的。
“是有些年頭了,舅舅稱它為‘珊瑚石’,他說很久很久以前,咱們這山下是片定陽湖,湖底的珊瑚在水退後,埋入了地下,久經歲月,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只道它石質軟易吸水,能長花草,沒想到,和定陽湖還有淵源。”尹信走近了,“小姐你看,這石上真有葉片的痕跡呢,想那就是‘變身’之前的水草了吧?”
“大約如此,人們慣叫它做‘假山’,其實是‘真山’才對。別的假山雖極力模仿山上土質,但表面板結,實在不像。”
“瞧這成片垂掛的天胡荽都結實了。”尹信忍不住上手,碰觸那些累墜可愛的心形果粒,又指著山石腳上成簇的漆姑草叫道,“這花倒是小巧,星星點點。”
少姝一徑走向客堂,招呼尹信跟上,不忘提點道:“舅舅最愛這片異草青綠,時鮮花紅卻是不待見的,尤其是火紅。”
二人步入客堂,只見四面雪白,如同新砌的粉壁上空無一物,雪洞一般,單靠西壁立了排瘦竹書架,磊著半新不舊的書帙,中間的烏木几案上焚香嫋嫋,東首置了張琴並一冊攤開的書,陳設家用古樸顯舊,卻不失大氣。
少姝在几案旁坐了,撿起那本青紫封面的書冊翻閱起來。
尹信雖不認得上面“天書”般的字元,也知道是本琴譜,在郭宅,當老爺公子諸人撫琴時,身旁常放著和它一樣的書。
“三日不練,手生荊棘,”少姝撫額笑過,手指落到琴上輕輕試按,“你這耳朵可能要受些罪嘍。”
尹信心中並不這麼想,他在側擱置好竹籃,憨笑站定,準備洗耳恭聽。
琴聲在低沉中初起,隨著少姝在指尖推揉加力,漸次頓挫激昂,氣血慷慨。
從沒聽過這曲目,尹信一怔,不由雙眉翹起,原來,琴絃也能效仿金石之聲。
曲畢,尹信開口:“這琴曲聽來,有股戈矛殺伐之氣,聽得人熱血上湧。”
少姝雙眸湛亮,眼帶笑意,看來儘管指法欠缺火候,但已有人能聽出她的琴音大旨了,不禁連連點頭:“正是《聶政刺俠累》。”
聽到“聶政”二字,尹信臉上即刻煥出難言的神彩:“昔日,韓國大夫嚴仲子受丞相俠累迫害,流亡他國,與魏國俠士聶政引為知己,聶母辭世後,嚴仲子親執子禮助友葬母,聶政感激在心,隻身去韓國為恩人報仇,以白虹貫日之長劍刺入俠累胸膛,難逃追捕重圍之際,為了不露身份,以劍尖劃破面頰,自盡而死。”
少姝亦動容,嘆道:“吳有專諸魚腹藏劍,晉有豫讓劍擊仇衣,燕有荊軻圖窮匕見,還有這孝義節烈的聶政,均是以命圖報恩遇的俠士,真正可悲可泣。”
“知交之誼,在生為義在死為勇,在俠士眼中,便值得以命相抵。”
“好個在生為義!”不知何時,思霄已立於門前,顯然聽到了他們方才的品評,面露讚賞之色。
尹信看見,疾步迎至門前來施禮。
少姝忙起身讓坐:“舅舅回來了,我們剛好等了一曲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