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老太太說法,三太太攜女回來這幾年是看守田產的,咱都曉得那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話說回來,多少人都沒個頭緒的事兒怎麼就落到三太太身上了?她一個婦道人家,身上不好,獨自帶著女兒,難不成私下傳言的,那思姓一族是……”秀英嫂索性要將藏在心中年深日久的話統統倒出,突然被斷聲喝止了。
尹毓川嚴肅告誡道:“瞎尋思什麼呢?這些話以後可不敢說了,信兒面前也不要提。”
秀英嫂登時給噎地說不出話來,臉上神色一時怨懣一時委屈,乾脆眼睛紅紅地歪坐下來。
尹毓川斜睨一眼,見情形不對,轉兒低聲勸起來:“唉,我的意思你還不清楚?老主家的有些事,咱們不好置評的,反正,做好自己的事就對啦。”
說著,他自己先憨憨地裂嘴笑開了,自懷中掏出把雕花木梳遞過來:“回來的時候專去給你挑的,看戴上合適不?”
由於經商已久,尹毓川也擅察顏辨色,對妻子的性情更是瞭如指掌,雖說大事上少有糊塗,但也熱衷於莫名其妙的來兩下子,不如趁現在趕緊哄住,要是惹得她牽三掛四地攀扯起來,便更難招架了。
秀英嫂白丈夫一眼,充耳不聞,也沒接梳子,正要起身端了傢伙什兒一徑回房,忽然瞥見了院門處的動靜,聲音又明快起來:“喲,是騏騏上來了,我要的花本子可算是到了!”。
尹毓川順著她目光看過去,正是三太太家養的那頭小白鹿上來了,在它背上,掛了件小巧玲瓏的絹布褡褳,秀英嫂招呼它過來,愛憐地在鹿兒身上拍了拍,從那褡褳裡取出一疊花本子來,又彷彿知道小鹿能聽懂,不住地誇讚道:“瞧太太這花本子,繡得多好!騏騏也是乖巧,這麼晚了還跑這一趟,下坡路上要當心呦,別再滑到水裡去啦。”
叫“騏騏”的幼鹿個頭沒有很高,只見它聽完,居然默默點了點頭,輕盈地一個轉身,準備折返,尹毓川趕緊上前兩步,變百寶似的又自懷中摸出兩冊書來,就著月光仔細辨認了,留下一冊,“這是給信兒的拳譜,”他嘴裡咕噥著,將另一冊書裝到騏騏背上的一側袋中,“這是小姐託我捎的,也不重,就煩你帶回去吧!”
此時,月升東山,除了幾聲犬吠,四周一片闃寂。騏騏出了院門,默契地回頭望了眼送至院門口的夫妻倆,便一頭跑了起來,乘著漸勁的夜風,像道白光,瞬息穿過了尹家山坡下的蓊蔚山林,順勢進入一道天然溝壑,入耳便有涓涓水流的聲響。
原來,這洪山上的鸑鷟泉穿山越洞而下,流經此處,成了條漱璣洩玉似的河流,這道溝也因此得名為“水溝”。
水溝的兩邊,距河流不遠處,零落排列了幾戶窯洞,均倚坡朝南而開,騏騏疾速不減,直往地勢最高的院落奔去,這家院子周圍斜繞著低矮的土石牆,從外面可以清楚看到院角一隅種滿了藤樹花草,枝繁葉茂,各色夏花點綴其間,盎然地高出那石牆許多,深褐色的院門正對著河流。
這時,一個約莫十多歲身形的少女輕快地從門內穿出,月光下看去,她粗壯的烏髮集束於頂,給編結成兩個丫髻,一條白色襻膊將其碎花邊寬袖高高綁起,她手裡拎了只不大的水桶,走近河邊,俯下身來汲水。
(襻膊,約從漢朝開始,人們用來綁住袖子方便作業的臂繩。)
河邊泥石洇潮,少女腳下草蟲喓喓,清露暗生,她將纖細的手指浸入流淌的河水,劃拉兩圈兒,微眯起雙眼,享受絲絲清涼,忽覺一陣風送來熟悉的氣味,她笑著側過頭,果然是騏騏,小鹿躥到她身邊,用頭抵著少女的丫髻廝磨片刻,接著,只聽少女嘿了一聲,兩手將水桶提起,頗費氣力地慢步回院,將汲來的泉水緩緩澆入花圃中。
少女澆完水,彎腰挽了把青草,衝騏騏逗引搖晃起來,小白鹿溫馴地來舔少女手中的青草,不時繞著她輕躍幾下。
玩耍一陣兒,騏騏來回擺著頭,又開始用它的圓圓頭頂來回蹭著少女的腰身,少女會意,伸手從它背上褡褳中取出了那本藍灰色封面的書冊,她定睛一看,立刻開心地抱到懷中。
“少姝……”這時,屋裡傳來一聲呼喚。
“哎!”少女高聲應著,順手採了兩朵在夜風中怒放搖曳的小花——她正是自有道精舍回來山居的郭少姝。
“騏騏,再吃點要好好睡啦!”少姝摸摸小鹿腦袋,叮囑道。
鹿兒乖巧地眨了眨眼,目送她轉身奔走。
少姝匆匆進門,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足下的屐齒磕在起居室的門檻上,發出挺大聲響,思霓聽到,在織機上的手頓了下來:“這孩子,急什麼,告訴你多少回了,慢一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