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行方有異平時,大人問一句才答腔,此外幾乎不吭聲,大約是因聽了思文要留在此地的決定,心裡十分氣苦。
瞥到思文尷尬滿面,禹笑著在他肩頭按了按。
感受到自肩頭而來的暖意,思文心頭的重負彷彿輕了些許。
終於登臨山頂,這裡山石青碧,草木倒很少,微雨初霽,從高處望下去,層巒疊嶂之間,有霧靄浮蕩遊走,禹揀了塊平坦些的大石坐下,面對思文行方二人慨嘆道:“真是好地方啊,思文,你不必內疚,我有言在先,這一路走來,你們願意留在哪裡都是可以的。”
“別人我不理,他也要留下,我想不通!”行方瞪著好友,眼底紅絲畢現,語氣執拗不過。
禹濃眸一轉,笑對行方撫慰道,“你與思文相處的時間不短了,最應該明白他的想法,如此秉性真純,又最嚮往無為自在,怎麼會想不通呢?”
“他有自己的想法”
這翻話,飽含了大人對自己的器愛和理解,思文難以承受,嗵地一聲單膝跪地,身子禁不住微微抖動著:“思文去了,會有更得力的人接替屬下,為大人分憂!”他自貼身處取出河圖,聲音輕顫不已,“就讓屬下再為大人舉次圖吧。”
禹一怔,抬起遒勁的手,像往常一樣在圖上輕輕劃過,最後在“龍門”處一頓,若有所思道:“嗯,下面的工程還是不小,沒有了思文,也許會不習慣吧”隨即接過河圖,慢卷著,“說也奇怪,想到你就要留在此地,怎麼讓我覺得自己身上的一處也留下了,這治水一程中,我不知道留了多少‘自己’在路上。”
思文細細體味大人話語,淚盈於睫。
“思文啊,一品真人說你心受牽絆,我倒覺得,人在掙破了千頭萬緒的束縛後,會是另一番境遇,更有常人不及的逍遙,”禹指著遠處雲霄處的一抹霓虹,“雲散雨收,才會蛻變出那綺麗的景緻。”
思文雙目赤紅,垂首伏地,感覺頭顱有千斤重量。
行方的眼淚簌簌而下,嗚咽著扶他起來:“阿文,我們走了,你也要好好的啊。”
兄弟二人長久痛擁。
終於,思文對禹深施了最後一禮:“屬下在此別過,大人保重。”
禹上前來,在將離去的夥伴肩上用力按了幾按,思文感恩,退後幾步,鄭重地再看大人一眼,緩緩轉身,行至不遠的密林邊,走出一個身形姣好的女子,二人向著禹的方向,遙遙拜別之後,便攜手遁跡於林中了。
祭典結束後多日,治水的隊伍即將開拔。
前山後山上,已有不少後生自願加入了禹的隊伍,誓言跟隨他治水,當中有些人,甚至連小哀都看著面生。別離舊巣之際,鄰近的年輕人們結伴而來,向郭老爺子辭行。
看著眾多年輕的後輩,老爺子心中雖然不捨,但還是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做人最要緊,是銘記身受過的恩德,如果沒有禹大人,咱們今天仍舊困在山上,老漢我要是年輕,一定也去效力治水,孩子們,你們很好,做得對。”
“哥哥,你用什麼開山洩洪呢?”小哀拽著一個後生的手,撅嘴問到。
“當然有不少法子啊,可以用銅釺鑿,用石鏟砸,對了,還能用木棍撬。”年輕人比劃著,回答擲地有聲。
“你們走了,還會回狐歧山來嗎?會忘記我們嗎?”小哀咕噥著,大眼睛裡淚光打轉。
一時間,眾人語塞,不知該怎麼接這個話頭。
“放心!”老爺子開口了,像是對小哀,也像是對將要離開的年輕人們說道,“不會忘的,不管到了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他們,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只要看著心中的自己,就是看到來處的山水了。”
接著,老人把剛剛折下的柳枝捧了出來,一枝枝分送,“拿著吧,咱這裡隨處可見的朝天柳,飢寒的時候救過命的,瞧它們通直上舉的枝條年年新綠,我總是在想,要學這柳啊,縱橫倒順入土,皆能成活。”
小夥子們通紅了雙眼,捧起旱柳的枝條,用力哽咽點頭,其中一個對老爺子叮嚀道:“聽說有幾位治水志士願意留在此地,他們有本事在身,您老若有事,可以請他們幫忙照料的。”
郭老爺子笑答:“好啊,你們瞧,這人跟水一樣,總要去到該去的地方。”
這倒提醒了小哀,他插話道:“對了爺爺,我曾聽阿文哥說,他隨禹大人走了這麼些年,兜兜轉轉走了好些地方,說不定,哥哥們哪天就又能‘轉’回來了。”
孩子的話有幾分逗趣,將感傷的氣氛沖淡了些。
有人問道:“小哀,你說的阿文,是不是禹大人的親隨思文?他也留下來了,還在咱後山上起了個山廬呢!”
小哀驀地跳起來:“這我怎麼不知道,得去瞧瞧才行呀!”邊說著,邊朝山上的方向撒腿而去。
眼看已近薄暮時分,小哀仍在奮力攀巖,平時閉著眼也能上去的山路今天怎的難走起來,磕磕絆絆,他只覺心裡火急火燎,連胳膊上被山石劃出了兩道口子都顧不得看。
忽然,頭頂上方傳來一道清晰的呼嘯,小哀猛地抬起汗涔涔的小臉,這嘯聲,雄渾清亮,聽真了,還有綿長低徊的壎樂似隱若現,伴隨嘯聲頓挫其間,他揉揉眼睛,好像看到兩支鳳翥龍翔般的霓虹,纏繞向上,向上,飛向天際。
孩子心頭震顫不已,知道自己不用再急著趕路了,身心俱松,在茵茵如毯的草地上放展雙腿歇了下來,仍舊努力引頸向空中眺望著,由衷地呵出一聲:“真美呀!”,於是想到,這大概也類似於經心的“覺悟”吧,眼神仍舊戀戀地凝注在天邊的霓虹上,不覺頰邊落下串淚點,嗒一聲掉到身旁的草葉間,很快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