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硯被裴寂那冰錐似的目光釘在原地,渾身像爬滿了螞蟻般不自在。
從他進屋到現在,這乖孫愣是一個字都沒賞給他,沉默得駭人。
沈知硯心底直打鼓:莫不是今日來得太唐突,惹惱了他?
可為了找這個蠱女真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不若也不會讓那裴匹夫率先來到京城認親。
那狗東西能對乖孫安什麼好心?做出什麼好事兒!
他下意識地搓了搓手,一臉和善,
“乖……乖孫孫,你……你別這樣瞧著外祖父,滲得慌……”他緊張地嚥了口唾沫,喉結滾動得艱難。
崔小七握著裴寂的手心出汗,變得冰涼黏膩,緩緩要抽出,卻被裴寂握得更緊了。
接著,只見他慢條斯理地掏出一方素淨的帕子,將她的手翻轉過來,指腹隔著柔軟的布料,一下一下,極輕柔地擦拭著她掌心的細汗。
沈知硯的話,連同那“蠱蟲”二字,都被他隔絕在外。
崔小七屏息,任由他擦拭,目光盯在他冷峻的側臉上。
“解蠱,當真?”裴寂終於開口,聲音冷冷,目光銳利如刀,直刺沈知硯。
“千真萬確!”沈知硯急切道,
“外祖父絕不敢誆你!那苗疆的蠱女,姓巫!人稱‘蠱娘子’,蠱術一絕!尋常人別說請,連她影子都摸不著!我……我是豁出這張老臉,搭上沈家幾代攢下的人情債,才……才求得她答應出山!”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覷著裴寂的臉色,“人已經在路上了!算著日子,最遲……最遲正月十五前,定能趕到京城!”
裴寂垂眸,帕子擱置在桌上,指腹摩挲著光滑的杯沿。
這訊息……竟與他暗線所探相差無幾。
“蠱娘子”確能解此蠱,只是行蹤飄忽如鬼魅。沒想到,竟真讓沈家尋著了!
裴寂的目光緩緩移開,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我中蠱是否與你沈家有關?”
不若,除了義父無人知道他中蠱,那眼前的沈家人又如何得知!
沈老頭的笑僵在臉上,繃直的脊椎骨像是被人抽走,整個人佝僂下去。
方才那股子老小孩般的活力和直爽沒有,只剩下愧疚和悲憤。
他嘴唇哆嗦著,花白的八字鬍也跟著顫抖。
“珩兒……”他痛苦地閉上眼,淚水順著佈滿皺紋的臉
“那些年……是外祖父沒用!是沈家無能!護不住你娘……也……也護不住你啊!”
崔小七呼吸一緊,真相即將呼之欲出。
沈知硯猛地睜開淚眼,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
“當年!那個畜生!就是你爹!他迷上了一個採茶女林氏,那女子還未過門,就已身懷六甲!你娘性子剛烈如火,眼裡揉不得沙子,豈肯與人共事一夫?一怒之下,竟……竟提出休夫!”
崔小七驚訝地微張了嘴——休夫?
在這禮法森嚴的世道,女子休夫,聞所未聞!
只有休妻和和離,
裴寂的孃親,當真是位驚世駭俗的奇女子!
這份膽魄,令人心驚,更令人心疼。
“然後呢?”崔小七忍不住追問。
沈知硯的目光轉向崔小七,方才已見乖孫對這姑娘呵護備至,非同尋常。
這般重要場合能讓她在側,想必是……心尖上的人。既是一家人,便無需避諱。
“裴氏多狂傲自大,怎能忍受被女子休夫,他們非但不允,反將那林氏風風光光迎進府中!更……更揚言將來林氏生下的庶子由你娘扶養,為次子!我的苦命的女兒,一氣之下,心神俱傷,一病不起!”
沈知硯雙目赤紅,彷彿又回到了那錐心刺骨的一天,
“那一日……我趕去裴府探望你娘,正撞上裴家為那庶子大辦滿月酒!絲竹喧天,賓客盈門……好不熱鬧!”
“可憐……可憐我的乖孫你……就那麼死死守在早已嚥了氣的孃親身邊……整整一日一夜啊!”
崔小七:一日一夜!
她伸手覆在裴寂緊繃的手背上,指尖發顫。
當時年幼的他,是怎樣的無助與驚懼!
“裴氏如此苛待我的女兒,我豈能再把你留在那豺狼窩裡?可……可你到底是裴家嫡出血脈,他們怎肯輕易放人?”
說到這裡沈老頭已經說不下去,身體開始劇烈顫抖,不能自控。
崔小七聽了半天,只覺得心頭難受。
女子嫁人,自古便是豪賭。
遇人不淑,擱在現世尚可抽身重來。
可在這裡……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一生盡毀。
她緊緊抿住了唇。
可那蠱蟲……到底從何而來?眼前這位女子,莫非是裴寂的姨母?
“爹!”一直沉默站在沈知硯身後的美貌女子驚呼一聲,迅速從袖中摸出一個青瓷小瓶,倒出一粒褐黑色藥丸,“快,服下!”
崔小七見狀,立刻倒了一杯茶水遞過去。
沈知硯抖著手接過,勉強抿了一口,才將那藥丸艱難地吞嚥下去。
“珩……裴督主,”女子開口,聲音有些發緊,整個人看上去謹小慎微。
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與這個分離二十多年、如今位高權重又滿身戾氣的外甥相處,才能不惹他厭煩。
猶豫再三,低聲道:“陳年舊事,沉痾痼疾,非三言兩語能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