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凌那飽含悲憤與質問的長嘯,如同九天龍吟,震碎了歐陽舊宅的死寂,也撕裂了籠罩龍臺西城的沉沉夜幕。
嘯聲在斷壁殘垣間激盪迴響,捲起地上零落的枯葉與塵埃,久久不息。
就在那嘯聲的餘韻即將散盡的剎那——
異香驟起!
並非先前殺手們帶來的、濃烈妖異的紅芍花香,而是一種更加馥郁、更加神秘、彷彿揉碎了世間最名貴的幽蘭與沉香,又糅合了雪峰之巔的冷冽氣息的奇異芬芳。
這香氣無形無質,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神搖曳、靈魂沉淪的魔力,瞬間壓倒了廢墟中所有的腐朽與血腥,瀰漫了整個庭院!
夜空中,毫無徵兆地,飄落下無數鮮紅的花瓣!
這一次的花瓣,不再是殺手們拋灑的普通紅芍。它們更加碩大,更加飽滿,色澤是極濃郁、極正的紅,如同凝固的鴿血,又似燃燒的火焰!
每一片花瓣的邊緣,都用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金線細細勾勒,在月光下流轉著內斂而華貴的微芒。
花瓣飄落的速度極緩,打著優雅的旋兒,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精準地鋪灑在眾人面前丈許之地,形成一條散發著極致魅惑與致命威嚴的花瓣甬道!
月光,彷彿在這一刻都黯淡了幾分,只為襯托甬道盡頭,那自無邊黑暗中緩緩浮現的身影。
她來了。
一步踏出黑暗,如同從九天之上墜入凡塵的烈焰紅芍。
月光如水銀瀉地,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身上。
一身火紅的長裙,那紅色濃烈的彷彿能灼傷人的眼睛,是世間最上等的雲霞織就,又似熔岩在暗夜中流淌。
裙衫的材質極其特殊,並非尋常絲綢,而是薄如蟬翼、輕若無物的鮫綃,層層疊疊堆疊出繁複華麗的褶皺,隨著她每一步的移動,裙裾如水波般流動、盪漾,折射著月光與遠處燈籠的微光,流淌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澤。
裙襬曳地,拖出長長的、如同燃燒軌跡般的尾翼。
腰間束著一條同色的、鑲嵌著無數細碎紅寶石的寬腰帶,將那不盈一握卻又充滿力量的腰肢勾勒得驚心動魄。
飽滿的胸脯曲線在薄紗下若隱若現,驚心動魄,卻又被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高潔氣場所籠罩。
她的容顏,在清冷的月光下,美得足以令星辰失輝,令百花羞慚。
肌膚勝雪,瑩潤如玉,彷彿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朦朧的光暈。眉如遠山含黛,不畫而翠,斜飛入鬢,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英氣與疏離。
一雙鳳眼微微上挑,眼尾染著天然的、淡淡的緋紅,如同初綻的桃花瓣。眼瞳是極深的墨色,深邃得如同無星無月的夜空,此刻卻盪漾著水波般的瀲灩光華,那光華之中,倒映著蘇凌的身影,蘊含著太多太多難以言喻的情緒。
——有久別重逢的複雜悸動,有深藏心底的刻骨思念,有身不由己的無奈與痛楚,有立場對立的尖銳掙扎,還有一絲......被蘇凌嘯聲逼出的、近乎脆弱的迷茫。
她鼻樑高挺秀氣,唇瓣飽滿豐潤,色澤是極其誘人的、帶著水光的紅,微微上翹的唇角天然含情,彷彿噙著世間最甜蜜的毒藥,此刻卻緊緊抿著,洩露著內心的不平靜。
烏黑如瀑的長髮並未束起,隨意地披散在肩後、胸前,有幾縷滑落在胸前那驚心動魄的曲線上。
一支通體血紅、如同凝固火焰般的玉簪斜斜插入鬢邊,簪頭雕刻成一朵盛放的紅芍,與她裙衫的顏色交相輝映,成為這滿身烈焰中唯一的、凝固的火焰。
風華絕代,不足以形容其萬一!
更令人心神劇震的是她的氣質。
那身薄如蟬翼的火紅鮫綃勾勒出的魅惑身姿,那眼波流轉間足以顛倒眾生的風情,無不在訴說著一種極致的、驚心動魄的誘惑。
然而,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魅惑之下,卻沉澱著一種冰晶般剔透的高潔與疏離。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姿態慵懶隨意,卻自有一股淵停嶽峙般的沉靜與威嚴,如同九天之上的神女偶然垂眸,帶著一種俯瞰塵寰、不容褻瀆的凜然。
魅惑與高潔,慾望與神聖,兩種截然相反的特質在她身上矛盾地交織、融合,形成一種獨一無二、令人既心旌搖盪又不敢生出絲毫輕慢之心的強大氣場。
紅芍影主,穆顏卿。
她終於現身。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停滯。
蘇凌持劍而立,目光穿越飄零的、帶著金邊的血色花瓣,穿越丈許的距離,牢牢地鎖定了那雙倒映著自己身影的鳳眸。所有的憤怒、質問,在真正見到她的瞬間,竟如同冰雪消融,化作了更加洶湧、更加複雜的洪流
——是刻入骨髓的思念,是久別重逢的酸楚,是立場對立的尖銳刺痛,是對她此刻現身背後深意的深深困惑,還有那無法磨滅的、早已融入骨血的......深情。
千言萬語,堵在喉間。萬般情緒,在眼底翻騰、碰撞。
穆顏卿亦是如此。
她的目光同樣牢牢鎖在蘇凌身上。看著他挺拔的身影,看著他眉宇間因奔波和憤怒刻下的風霜痕跡,看著他手中那柄清亮如月的江山笑,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將她靈魂洞穿的複雜光芒。
她看到了他的思念,他的深情,他的不解,他的痛苦,他的堅持......
這一切,都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刺在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那份被她強行壓抑、塵封在責任與立場之下的情愫,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衝擊著她的理智堤壩。
她同樣有太多的話想說,有太多的委屈想訴,有太多的無奈想讓他明白......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然而一瞬永恆。
兩人竟同時開口,聲音撞在一起,帶著一絲沙啞,一絲顫抖,說出了完全相同的、最簡單卻又最沉重的問候。
“這麼久未見......你還好麼?”
話音落下,兩人皆是一怔。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溫情,在冰冷的對峙中悄然瀰漫開來。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硬,在這一句最樸素的問候面前,似乎都變得不堪一擊。
半晌。
蘇凌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翻騰的巨浪,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迴避的質問。
“你為何要來京都龍臺?我查的案子,與荊南,與你紅芍影,有何干系?......”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穆顏卿眼底深處。
“......還有,為何一定要帶走歐陽昭明?他不過是一個家破人亡的可憐書生!”
穆顏卿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避開了蘇凌那過於銳利的目光。
她紅唇微啟,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硬生生止住。
那雙瀲灩生波的鳳眸中,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掙扎,有無奈,有無法言說的苦衷,甚至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痛苦。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空氣都彷彿凝固。
最終,她只是緩緩搖頭,聲音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無力道:“蘇凌......別問了......我......我是奉命前來京都龍臺。”
她頓了頓,語氣更加艱澀道:“帶走歐陽昭明......亦是奉命而為......”
“奉命?”蘇凌的心猛地一沉,
他追問道:“奉誰的命?荊南侯錢仲謀?!”
穆顏卿再次搖頭,那絕美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近乎蒼白的無奈和決絕。
“奉誰的命,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無法告訴你。”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如同沉重的枷鎖,鎖死了所有的解釋。
無法告訴你......
這五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蘇凌的心上。
他看著她眼中的痛苦和掙扎,看著她那近乎哀求的眼神,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深的失望瞬間攫住了他。
連信任......都做不到嗎?
他長長地、深深地嘆息了一聲,那嘆息中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心灰意冷。
他緩緩搖頭,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冰冷,聲音也變得一字一頓道:“若我......執意不交人呢?你穆大影主,當如何?”
穆顏卿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晃。
她看著蘇凌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堅持,看著他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書生不惜與自己刀劍相向的決心,心中如同被利刃反覆切割。
那張顛倒眾生的臉上,寫滿了痛苦、糾結和深深的無奈。
“蘇凌......”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哀求。
“我不想......我真的不想與你動手!”
“把他交給我,我保證!我用我穆顏卿的名字起誓!歐陽昭明絕不會有性命之憂!他只是......需要跟我們走一趟!”她上前一步,眼中閃爍著最後一絲希冀的光芒,那光芒如此脆弱,卻又承載著她全部的懇求。
“念在我們......念在我們從前種種過往的情分上......求你......這一次,讓一步,好嗎?”
那近乎卑微的懇求,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刺在蘇凌的心上。過往的情分......那些刀光劍影中的相知相惜,那些月下對酌的默契無言,那些生死與共的熾熱瞬間......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他幾乎要心軟了。
然而,他低頭,看到了懷中那枚刻著“孔”字帶著刀痕的腰牌,看到了歐陽昭明眼中那刻骨的悲憤和對真相的渴望。
他看到了四年前那個雨夜,歐陽家滿門被屠的冤屈血淚!他看到了自己身上肩負的京畿道黜置使的責任!
他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蘇凌緩緩抬起頭,眼神中的掙扎最終被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所取代。
他緩緩搖頭,聲音低沉而堅定,如同磐石。
“穆顏卿......對不起......我......不能答應!”
穆顏卿眼中的最後一絲光芒,瞬間熄滅了。
那是一種希望徹底破滅後的巨大失落和冰冷的絕望。
她緩緩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劇烈地顫抖著,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裡面所有的痛苦、掙扎、柔情都已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寒冷和......一種被命運裹挾的、不得不為的決絕。
“呵......”
她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彷彿自嘲又似嘆息的笑聲,那笑聲在死寂的庭院中顯得格外淒涼。
她看著蘇凌,紅唇輕啟,聲音如同冰珠落玉盤,清脆,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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