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去了一趟棋墩山,前朝輦道旁的楊柳依依,山花爛漫。
陸神秘密離開天都峰道場,跨洲重返中土。
又有個背劍的年輕道士,大駕光臨披雲山。
遙見大山,蒼翠夾道,白雲繚繞如法衣,道士見了,暗自點頭,難怪能夠抬升為一洲北嶽。
魏檗敏銳察覺到對方神異,很快確定了道士的身份,大為訝異,魏檗親自去披雲山迎接,打了個稽首禮,“北嶽魏檗拜見天師。”
龍虎山當代天師趙天籟還禮道:“叨擾神君了。”
魏檗問道:“天師此行,可是有要事在身?果真如此,魏檗可以代為傳話給落魄山或是大驪宋氏。”
上次涉足寶瓶洲,還是這位天師親自出手,將那個白帝城柳赤誠鎮壓。
最終還是崔國師動了手腳,暗不見天日長達千年光陰的柳赤誠,才得以僥倖破開那座大陣。
趙天籟搖頭道:“無事,就是隨便走走看看。魏神君不必款待。”
昨夜得知蠻荒那邊要打擂臺,趙天籟就與天師府囑咐過相關事宜,火速下山了。
只是出山不久,就又得知那邊情況有變,趙天籟總不好立即返回龍虎山,就乾脆來到寶瓶洲,當是故地重遊一番。
而事宜之一,就是如果他無法返回龍虎山,將會由誰接任天師。
與此同時,趙天籟也坦言自己此次下山隨身攜帶的天師劍和法印,未必能夠送回天師府。
魏檗笑道:“我是肯定要陪同天師遊覽披雲山的,能夠跟天師多聊一句都是賺,可以沾沾仙氣。”
趙天籟自然也是飄逸灑脫之輩,“那貧道就多沾沾神氣。”
山外夏日炎炎,山中氣候清涼,披雲山上建有一座林鹿書院的緣故,逐漸成為了許多文人雅士的避暑勝地。
魏檗說自己得厚顏與天師討要一幅墨寶,用以崖刻榜書。
趙天籟爽快答應下來,只是問道:“神君何必捨近求遠?”
披雲山與落魄山是近鄰,陳平安又曾手治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
魏檗笑道:“陳平安只敢自詡為鑑賞大家,文人的詩書畫印,他只與刻印沾點邊。”
趙天籟說道:“過謙了。隱官在城頭所刻萍字,劍氣縱橫,筋骨雄健,絕非俗手。”
魏檗不知如何作答,心想這也沒走到落魄山啊。
趙天籟只是實話實說,畢竟不熟悉披雲、落魄兩山的風俗,哪裡能想到這尊夜遊神君的“心虛”。
都習慣說官場攀升或是爬升,攀是說升官之難,爬是講升官之慢。
但是魏檗在山水官場躍遷之快,卻是極為駭人的,短短三十年間,就從灰頭土臉的一山土地,抬升為一洲五嶽正神,而且還被文廟封正為神君。
閒聊總要尋一二共同話題,他們很快就聊到了雙方共同的“朋友”,那個喜好以劍客自居的浪蕩男人。
趙天籟感慨道:“昔年相逢於風雪夜茅店,溫酒談心過後,忽忽自冬而春,由春轉夏,轉眼百回矣。”
他們之後還有聊到真人於玄的那撥徒子徒孫,如今就在花影峰那邊潛心修行。
魏檗就打算隨口一提,想要邀請天師去那邊傳道一番。
趙天籟訝異道:“哦?還有這種事?那貧道是要去那邊看看。”
魏檗本是有棗沒棗打一杆的想法,能去是天大的意外之喜,即便婉拒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趙天籟笑道:“果能授他人以漁,傳以正法幾句,又何嘗不是貧道的緣法。”
剛好順路,魏檗就領著天師去了一趟披雲觀,還是那位老道長待客,香火平平的小廟子,總是觀主知客一肩挑的,由於魏檗施展了障眼法,趙天籟也不是那種畫像在浩然到處掛的,只是頭別一支碧玉簪、身穿尋常道袍的裝束,披雲觀的當家老道長,當然也認不得他們是誰。
老道長問道:“道友是從外地雲遊至此?”
趙天籟點頭微笑道:“久聞北嶽大名,想著總要入山瀏覽一趟,才算不虛此行。”
老道長想了想,一個沒忍住,試探性問道:“道友是奔著夜遊宴的名頭來的?”
趙天籟笑問道:“好像披雲山近期並無舉辦夜遊宴的訊息?”
老道長欲言又止,總不好與這位道友說魏神君和披雲山都是好的,唯獨這夜遊宴,坑人不是一點兩點,思來想去,只好含糊一句,“不太湊巧。”
魏檗瞧著神色自若,實則內心苦悶。好歹算是半個自家人,都不說自家人的好?
一起遊覽道觀,魏檗也是才知道天師如此健談,只說建築樣式,披雲觀只是普通,趙天籟仍然遊興不減,與那老道長聊得頗為熱絡,後者邀請他們喝茶,天師也是答應下來,並不拒絕。說到了道統,趙天籟說道:“貧道因為家學關係,得以自幼修行,除了道書之外,貧道還曾熟讀百家書籍,從小就對書上記載的有陰德者必有陽報,有陰行者必有昭名,深信不疑,尤其是“行善三千條”,更是極有興趣,不過少年時候,見解不深,每次下山歷練,總會記錄自己的善舉,計算著距離‘功德圓滿三千條’還有多遠。當年家裡的長輩只是冷眼旁觀,故意不去點破,至多是叮囑一句,在山外切不可‘以術炫目’。”
老道長聞言,輕輕點頭。看這位客人的氣態,就不是普通道士出身,貴而不驕,實屬難得。
魏檗偷偷揉了揉眉心。
趙天籟說道:“後來修行上始終無關隘,在‘知道’兩字上邊,卻是出了問題,長輩終於與我談心一次,也都是些家常話,說我們做了一件好事,世人不知,便是陰德。或是別人都說你做了好事,你自己渾然不知,且不圖回報,便是真真正正在積攢福報了。這是其一。既要知道‘廣行陰騭,上格蒼穹。精誠所至,靈感通天’的道理,又不可為道理所悟,凝滯道心。到後來只記得‘廣行陰騭’,忘卻‘上格蒼穹’,經年累月,久久用功,堅信理當如此,便是修道了。這是其二。修道之士,佔據名山開闢道場也好,汲取天地靈氣也罷,總是損不足以奉有餘,如何損己之有餘而補天地他人之不足,才是替天行道。”
老道長撫須笑道:“道友的長輩有見地。”
喊了一位道童去煮水烹茶,老道長帶著兩位客人走入簡陋卻潔淨的屋內。
趙天籟瞧見桌上擱有一幅滿紙菸霞、墨氣淋漓的對聯,並無落款。
老道長解釋道:“是一位陳姓香客剛剛留下的墨寶。可惜這位香客,只是不肯落款題名。”
魏檗氣笑不已,陳平安這傢伙就沒句真話。
老道長趁熱打鐵,“懇請道友也不吝筆墨?”
趙天籟在桌旁凝神看字片刻,笑道:“珠玉在前,不敢落筆。”
學道人共白雲入觀來,翠竹千竿間,晨鐘暮鼓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神遊知古今。
修真者同綠水出山去,紅塵萬丈中,春風秋月傳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周旋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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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裴錢來到永泰縣地界的一間客棧,約好了辰時一起去四海武館,她要幫那兩個少年引薦給魏歷。
洪濤他們都早早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衫,畢竟今兒是拜師去的,不是上門乞討。
昨夜離開國師府,容魚給了他們兩隻袋子,裡邊分別裝有一些碎銀子和金瓜子。
錢財是英雄膽吶,退一萬步說,就算拜師不成,他們留在京城,敞開了大吃大喝,開銷個月餘光陰不成問題,回家鄉去的盤纏都是夠的。
碰了頭,再次見到裴錢,精瘦少年小心翼翼說道:“你就是鄭錢,對吧?”
裴錢也沒有否認,笑道:“這麼藏不住話?”
馬步海咧嘴笑道:“反正騙不了你,還藏什麼。洪把頭說得對,跟聰明人就不要耍小聰明,不然就會顯得格外的蠢。”
老人心情複雜,不知怎的,總覺做夢。
國師府也進了,大驪國師也見了,甚至差點就吃上國師府的那頓宵夜了。
裴錢說道:“你們運氣好,能夠碰到洪先生。”
洪濤使勁搓手,惶恐道:“當不起當不起。”
先生一說,是讀書人的專供,跟他八竿子打不著。
一路上,馬步海問東問西,多是那場陪都戰事的演義故事,裴錢偶爾搭話幾句。
到了那座大清早就人聲鼎沸的武館,隔著一堵牆,院內哼哼哈哈的,大幾十號的青壯男子,正在走樁練拳打熬體魄,期間夾雜著一位男子的訓斥聲,說著一些粗淺的拳法口訣。
裴錢停步抱拳,與那兼任門房的武館弟子說道:“我叫鄭錢,與你們館主是舊識,此次冒昧登門,有事相商,勞煩通報一聲。”
那門房疑惑道:“哪個鄭錢?”
他迅速將那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仔細打量一番,心中惴惴,不可能吧?
自然不是不曉得“那個鄭錢”,學武之人,混一口江湖飯吃的,不認得陪都戰場的“鄭清明”,“鄭撒錢”,就跟山上修煉求仙的,沒聽說過風雪廟魏劍仙一般。
更何況自家館主,有事沒事就要與他們炫耀幾句,當年那場問拳,到底精妙在哪裡,其中兇險又在何處……
只是就像一個地方郡縣的胥吏門戶,大清早被敲開門,來者自報身份,結果與京城某部尚書同名同姓,你要不要問上一問?
裴錢微笑道:“就是跟你們館主切磋過的鄭錢。”
青壯男子再無任何懷疑,著急忙慌抱拳還禮。得是多缺心眼的騙子,才會假冒鄭錢,騙到自家館主頭上?
館主魏歷還是老規矩,起床後就去大堂敬香,出了屋子,從二徒弟手中接過一把已經裝好明前茶水的紫砂壺,魏館主微微皺眉,提醒弟子記得更換一盆新鮮的時令供果,又不是窮的揭不開鍋了……這位得意弟子趕緊記下。
自家師父,可是一位金身境武夫,開武館才能掙幾個錢,屈才了。該去江湖上開宗立派的。
當年師父在陪都洛京,跟後來被譽為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鄭錢,對了四拳。
有了這麼一塊金字招牌,到哪裡不吃香?
大師兄私底下總說師父若是到了大瀆以南的某個王朝,隨便撈個實權武將噹噹,如探囊取物。
沒奈何師父總是說他只是一介江湖草莽,玩心眼,玩不過那些當官的,只會被借刀殺人。不然就是被騙去沙場殺敵,以他的性格,做不了那種“死是徵人死,功是將軍功”的武官,一個熱血衝頭,便要身先士卒,慷慨赴死。
武館弟子們早就習慣了,館主有個毛病,總喜歡拽幾句詩詞、酸話。
就像大師兄代師教拳的時候不罵幾句髒話就不會說話。
不管怎麼說,金身境是貨真價實的,收錢不含糊,教拳也是真教。
見著了腳步匆匆的魏歷,裴錢行過江湖禮數,介紹過身邊兩位少年的名字,開門見山道:“他們想要跟魏館主拜師學藝。”
魏歷毫不猶豫點頭道:“沒問題。他們的拜師茶就免了,即刻起就是我的親傳弟子。”
兩位少年對視一眼,這麼幹脆利落的,會不會有些敷衍了事,顯得不夠正式?
魏歷小心翼翼問道:“鄭宗師,有無要求?比如過個幾年,馬步海和胡進就該是什麼境界?”
裴錢搖頭道:“他們跟魏館主學了拳,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成材不成材,不是我一個外人說了算的。”
魏歷鬆了口氣。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京城新開了一間白雲鏢局,屬於小本買賣,剛剛在永泰縣地面落腳,勞煩魏館主暗中照拂幾分,在不違背江湖規矩的前提下,適當時候幫點小忙。”
魏歷何等老江湖,說話做事的分寸感,早已爐火純青,當下便已心領神會,絕不將這份差事做差了。
裴錢笑著抱拳致謝,魏歷趕忙還禮。
江湖禮數的寒暄過後,魏歷說想跟鄭宗師單獨聊幾句,裴錢自無不可。走在武館廊道,魏歷使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試探性問道:“鄭宗師,早就清楚我的出身吧?”
他還是習慣稱呼裴錢為鄭宗師。
裴錢點點頭,反問道:“既然不打仗多年了,怎麼不回去看看?”
魏歷苦笑道:“哪有臉回去,到了那邊,睡不著覺的。”
裴錢不好說什麼。
原來魏歷是個舊白霜王朝的將種子弟,因為出身豪閥,學武天資又好,自有明師指點,既通兵法,又是少年成名的武學宗師,心比天高,自認到了戰場,建功立業不在話下。不過當年白霜王朝國力鼎盛,周邊皆是藩屬,自詡沒有一篇邊塞詩長達百餘年了,魏歷也就沒有那種攜劍彎弓沙磧邊的機會。
魏歷也曾與一位遠遊境的武學宗師,問過一場拳,自認淡看生死,那位前輩對魏歷更是褒獎有加。但是等到蠻荒妖族入侵,登陸寶瓶洲,魏歷真正投軍,置身於慘烈戰場,只是一次,魏歷就被嚇破膽了。
戰場之上,不管你是大驪邊軍,還是蠻荒妖族,不管是山上的神仙,還是山下的甲士,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死,幾乎都是死無全屍的下場。
被一道術法砸得暈死過去的魏歷,是等到戰事落幕之後,被大驪鐵騎從死人堆裡撿出來的活人。
那幾位臉龐還很稚嫩的年輕騎卒,笑容真誠,說你運氣真好,都沒有怎麼受傷。
大概他們只是單純覺得魏歷既然敢上陣,就不孬,是條漢子,還能夠在戰場活下來,好事。
魏歷攥緊拳頭,敲了敲心口,“這裡悶得很。”
國破家亡身未死。那些同族子弟,那麼多的戰場袍澤,只有他貪生怕死,獨獨活下來了。
後來在大驪的陪都洛京,魏歷說是問拳,其實是與“鄭錢”討頓打而已。畢竟某些難言之隱,言語到了嘴邊,那些話就跟連著五臟六腑似的,怕說出口,落在地上,就要扯得肝腸寸斷。
一個身強體健、還有武藝傍身的大活人,活成了一頭望鄉鬼。
大概一個人的心中愧恨,就像個伺機而動的劊子手,才會讓人們覺得往事不堪回首。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什麼。
戳人心窩子的言語,她倒是從小就擅長。寬慰人心的話,總覺得說出口就變味。
魏歷苦笑道:“也不是什麼求個心安,就沒這資格,之所以今天與鄭宗師說這些,不過是不想被活活憋死。”
裴錢說道:“我近期可能會走一趟江湖,舊白霜王朝那邊,你還有沒有親眷朋友,我可以幫忙捎話。”
魏歷搖搖頭,“沒了。”
裴錢離開武館之後,雖然倆少年沒有拜師禮,但是魏歷卻有收徒禮。
武館這邊珍藏了好幾幅硃砂繪製的劍仙斬邪圖。
附近商鋪很快就不賣了,還是虧得一位武館弟子機靈,當時下手快,多買了幾幅,聽說價格飛漲,當下只要肯轉手,能賺不少真金白銀。官府雖然勸阻了鋪子繼續販賣此物,卻也不追究、收繳已經流入民間的畫卷。
魏歷就送給新徒弟人手一幅劍仙圖。
誠心實意與師父道謝過後,兩位少年懷捧畫軸,對視一眼,都忍住笑。
魏歷心細如髮,雖然不明就裡,卻也懶得詢問個緣由,只是沉聲道:“開始練拳!”
裴錢獨自離開武館,看到師父竟然就在外邊站著,她快步走向前去,師徒一起在街上散步,就近找了一個早餐攤子,陳平安要了兩碗油潑面,一屜熱騰騰的包子,攤販很快端上桌。
陳平安先從竹筒抽出一雙筷子遞給裴錢,笑問道:“怎麼不肯自己收徒?”
記得裴錢在小黑炭那會兒,經常唸叨著她要是修煉法術,就要如何當那開山祖師,地盤如何大,比如每次回到道場,嘩啦啦跪地不起,烏泱泱的,他們砰砰砰磕頭的聲響,要比天上的打雷聲還要大……或是至多個把月光陰,就學成了絕世拳法,當了數一數二的江湖宗師,就要收取一萬個徒弟,到時候出門跟人打架,可就熱鬧了。
就像始終無法將魏檗與當年的土地公想到一塊去,陳平安就能把今天的裴錢跟曾經的小黑炭重疊印象?好像也不能。
裴錢拿筷子攪拌油潑面,輕聲道:“怕失望。”
陳平安笑問道:“是怕他們學藝不精?”
裴錢搖搖頭,“怕他們用心不一,吃不了苦,半途而廢。也怕他們學成了拳,沒有做個好人,反而靠著拳腳欺辱他人。”
頓了頓,裴錢繼續說道:“更怕他們因為‘好人’兩個字,一輩子鬱郁不得志。尤其怕他們為了‘好人’兩個字,死在江湖裡邊。”
陳平安嗯了一聲,拿筷子捲了油潑面,下筷子之前,抬頭問道:“一碗油潑面夠不夠吃?”
裴錢低下頭去,狼吞虎嚥,很快抬頭,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師父,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陳平安笑了笑,橫著手中那雙筷子,在碗沿輕輕抹過,將捲起的那筷子油潑面放回碗中,再將碗遞給裴錢,自己抬手與攤販多要了一碗。
土生土長的京城百姓從來知曉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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