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崔東山的迷魂湯,其實只是幫助馮雪濤找到了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老子必須合道!
當然,馮雪濤相信崔東山能夠幫上大忙,這件事也很重要,否則跟無頭蒼蠅一般亂撞,早就墜了心氣的馮雪濤,實在是很難一鼓作氣。越是道心堅韌之輩,撞牆碰壁次數越多,越曉得求道之艱難、打破瓶頸之困苦,龍泉劍宗的徐小橋亦然。
一場好似兩座天下比拼年輕一輩底蘊的“捉對廝殺”,蠻荒天下,就是周密打造的蠻荒天干,分別是竹篋,流白,秋雲,魚素,窈窕,子午夢,金丹,元嬰,玉璞,瀲灩。
浩然天下那邊,則有大端王朝的曹慈,鄭居中首徒傅噤、小弟子顧璨,亞聖一脈的元雱,玄密王朝的女子武夫鬱狷夫,竹海洞天純青,龍虎山天師府趙搖光,僧人須彌,儒生許白。
這座不起眼的路邊酒鋪,此刻已經聚集了流白,金丹,秋雲,竹篋,蠻荒天干裡邊的四位。
將近半數了。
鄭居中伸手接過周清高遞過來的一雙青竹筷子,從酒碗中蘸了蘸酒水,在桌上點了點。
“周密並沒有動你們蠻荒的根本,這是對的,他想要速戰速決佔據浩然三洲之地,進而破寶瓶,吞流霞,迫使重錢財不重道義的皚皚洲主動投降,故意以南婆娑洲作誘餌,將北俱蘆洲作為用以反覆練兵的演武地,最終對中土神洲形成包圍態勢,也是對的。”
“在這期間,打爛扶搖洲,比起預期慢了將近兩月光陰,所以有了周密精心設伏圍殺白也一役。倒是桐葉洲,比預料快了差不多三個月,這一快,就出了大問題,對於連桐葉洲本土修士都瞧不上眼的寶瓶洲,就更加掉以輕心了,這種不該有的心態,不是各大軍帳主帥說幾句話,開幾場議事,就能擺平。”
秋雲點點頭,“大驪臨時藩邸所在的老龍城,竟然整座城池都炸了,殃及數千裡之地,讓好不容易才登岸的數座軍帳元氣大傷,傷的不止是兵力,還有士氣。扶搖洲那邊打得也慘烈,但是哪有寶瓶洲這麼……變態。再加上之後的南嶽梓桐山腳那場大戰,一個姓蘇的武將戰死,我們接連兩場吃了大虧的戰役打下來,就很要命了。”
周清高說道:“大驪巡狩使蘇高山。”
他端碗喝酒,一手輕輕拍打桌面,“折柳處離別痛飲,宜鐵板琵琶歌詠之,壯其神也。明月高樓醉英雄宜加旗幟,助其烈也。”
蠻荒家鄉一定也有類似的倜儻豪傑和風流舉措,可惜始終沒有這樣的浩然文字。
蠻荒妖族,見過了劍氣長城那條浩浩蕩蕩的劍光長河。
在那梓桐山外的廣袤平原之上,大驪百萬邊軍結陣,在陽光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輝,雪白一片。
那是用無數神仙錢堆積出來的軍容,一副副騎卒戰馬皆披掛在身的山上符籙甲冑,無數的墨家器械,猶有數以千計的大量隨軍修士置身其中,或壓陣或掠陣。而他們的背後,就是那座全靠人力堆積而成的巍巍南嶽,朝南的一山之上,盡是密集攢簇的森森光亮。
方圓千里之地的戰場,早已皆被大驪王朝煉化為兵家道場,隱藏在地下的一座座大陣,層累而起如疊土。
蠻荒妖族確實不敢相信,也無法想象,竟有一支兵馬能夠在山下,與蠻荒妖族展開對攻!
有好事者大略統計過,大驪方面在這場戰役當中,修道者施展過的術法神通,類似道家的撒豆成兵、黃巾力士和請神降真,佛門龍象加持的金身等等,種類多達兩千多種。
秋雲好奇問道:“周密與託月山老祖真有那‘三策’之約?”
周清高點頭道:“確有其事。”
當年周密登上託月山談論天下形勢,有三策,其中蠻荒天下的上策,就是文海周密下策。
打了江山總要有坐江山的人選,除了按照事先談好的好處,與那些舊王座坐地分贓,周密還有兩個負責打理浩然諸州的人選,一個是對禮聖學問極為推崇的斐然,再一個就是首徒綬臣。
一文一武,重新界定浩然規矩。
被迫現出真容的金丹,秀美臉龐被那粒金色珠子的柔和光彩,照耀得一張臉愈發明暗分明,
若是細看,她兩邊臉的眉眼、都是有差異的,單看半張臉龐,或是煙視媚行的豪放女,或是賢淑端莊的仕女閨秀。這就是典型相書上所載的一臉雙相。
金丹望向刻有榜書道文的山壁那邊,她的眼神裡充滿緬懷之意。
畢竟蠻荒天干是周密親手締造,故而十位修士,幾乎都得到了一筆來自周密的神道饋贈。
對於周密的功虧一簣,身死道消於人間,只說秋雲他們幾個,都是極為失落的,不得不承認,他們跟周密見到第一面起,周密就是他們最大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就像子午夢,即便她膽大包天,竊取了那條曳落河最重要支流之一的無定河,也沒什麼後果。
同樣的,道號和化名皆是“玉璞”的那個傢伙,下山之時,他竟然從玉符宮祖師堂的供桌上,偷了那隻繡有金字古篆的“符山籙海”寶袋,此物可是玉符宮開山祖師昔年行走蠻荒的依仗,是每一代宮主的當家信物,玉璞說偷就偷了,玉符宮事後同樣沒有追究。
玉璞正是煉了此物,得以返老還童,從形神腐朽的遲暮老者形態,變成總角歲數的孩童模樣。
他們多多少少都與周密有過接觸,得到過這頭通天老狐的修行指點。
原來道理可以這麼講,道法可以如此修,與蠻荒文海相處,他何等儒雅溫和,從容不迫。
周密確實擁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個人魅力。
金丹喃喃道:“浩然天下那邊,有句詩詞是怎麼說來著?”
周清高聞弦知雅意,只是不知為何,沒有將其吟誦出來。
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鄭居中倒是想到了浩然那邊的一些人物,例如北俱蘆洲的白裳,雨龍宗的劉晝,流霞洲的蜀南鳶,寶瓶洲合歡山的趙浮陽,桐葉洲金頂觀的杜含靈,還有幾位與他們才智手段相比、身份聲譽依舊晦暗不顯的浩然修士,其實都是極有潛力的可造之材,他們道齡有長短,境界有高低,身份性情皆不同,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總是欠缺了一口氣。
就像鄭居中評價綬臣的那句話,“可惜你們總是棋差一著。”
外界可能並不清楚,綬臣的首徒身份,是他自己當年主動找到周密得來的,並非流白這些師妹師弟,是文海周密挑挑揀揀,選出的親傳。綬臣很早就清楚“人力終有窮盡時”的道理,不懂得儘可能與天地借勢,與旁人借力,就會將登山之路走得越來越窄。要走獨木橋,豈止是合道一事而已。
即便如此,鄭居中依舊對他評價不高。
綬臣便追問何謂“棋差一著”,鄭居中說你們這類人物“只會用力,不肯用心。”
綬臣再問“如何用心”,鄭居中答以“劍修能人我皆斬兩無誤,道人能在一境即合道散道。”
當時流白聽得一頭霧水,綬臣卻是言下有悟,這一路都在悉心揣摩此等用心之真意。
鄭居中說道:“我不怕你們所有人都變得更強,修道路上各有機緣,勇猛精進,迅速登頂。”
周清高說道:“鄭先生只怕舉目四望,人間已然無敵手。”
鄭居中一笑置之。
綬臣突然笑道:“他們是心有靈犀還是怎的,一個個不請自來,倒是省了我們好些腳力。”
原來是道路上,約好似的,來了幾道熟悉的身影。
為首的,是個身材雄偉的男子,他頭戴一頂古怪道冠,瓜稜樣式,白釉質地。
男子面有黃金色澤,他腰間別著一對小巧的青銅斧、黃玉鉞。
他名為元嬰,獨自走在最前邊,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氣勢。
身後兩位女修,是一對兄妹。
肩挑竹竿、尾端懸掛一隻葫蘆的,叫魚素。周密傳道一向講究因材施教,魚素所學駁雜,是學那浩然的柳七。
身邊那個身材消瘦的女子,叫窈窕,她揹著一張極為誇張的巨弓,極為擅長遠攻偷襲,不過她真正的殺手鐧,卻是袖裡的那把匕首。她跟秋雲都是一樣的路數,既是修士也是武夫。
一個腰懸布袋的稚童,他名為玉璞。
作為玉符宮嫡傳,符籙一道的鍊師,跟劍修是最為惺惺相惜的,理由很簡單,都缺錢,實在是太缺錢了。
可惜老祖師不但嫌棄他心性不好,竟然還要憂心他資質太好,也就怨不得他盜寶下山了。
他一直盯著前邊女子的背影,每當窈窕袖子微動,他便識趣從她腰肢或是腚上移開視線。
走在這支隊伍最後邊的,正是蠻荒天干的主心骨,女修瀲灩。
她身高丈餘,嬌豔宮妝,裙襬拖曳在地。若是她身邊再多出幾位侍女,真有母儀天下的風範了。
他們當年奉命前去圍剿青秘,就是取頭顱去的。
即便被姜尚真和那撥浩然年輕人攪和了好事,雙方也是打得險象環生,最終還是依靠曹慈險勝,當然顧璨的那把槐葉也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由此可見,蠻荒天干整體實力之可觀。
即便有武夫周海鏡補缺,大驪地支一脈,如今真實殺力也不過是介於強飛昇和弱飛昇之間。
這就是崔瀺翻檢一洲與周密網羅天下的差別,相較之下,確有幾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無奈。
秋雲笑道:“連瀲灩姐姐都已經到場,那就只差春宵道友了?”
那位子午夢的本命飛劍,是古琴形制,名為“京觀”。
即便是在蠻荒天干,她也是個極為兇悍的存在。
秋雲心中最早的道侶人選,其實是這個道號春宵的子午夢,不過這種選擇,完全與情愛無關。
隨意瞥了那邊一眼,周清高不覺奇怪,夾了一筷子自己親手醃製的雪裡蕻,細細嚼著,說道:“多半是精通卜算的瀲灩神識敏銳,早早察覺到了殺機,必須行此自救之舉。與其被我們找上門去打殺了她,還不如自投羅網,尋求一線生機。”
金丹笑道:“瀲灩姐姐,一向對鄭先生傾心仰慕,由衷視為與文海周密同等的‘三千年一出’的豪傑。只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她也不敢擅自去浩然投靠白帝城,畢竟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要比我們九個加在一起都要多。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需要跟斐然報備、被晷刻監視的。”
來到酒鋪這邊,瀲灩施了個萬福,“見過鄭先生。”
鄭居中說道:“提條件。”
瀲灩毫不猶豫說道:“我想要替換掉兩個,讓金丹退出天干,再殺掉最為廢物的玉璞,有勞鄭先生換兩位補缺。”
金丹大為訝異。
那玉璞更是當場傻眼,趕忙解釋道:“我只是擅長藏私,不是什麼廢物!論真實戰力,我必然在前五之列!”
瀲灩淡然道:“這不是廢物是什麼?”
綬臣與周清高相視一笑。
流白幽幽嘆息一聲,果然都在鄭先生的預料之中。
金丹神采奕奕,微笑道:“我也不必退出了,瀲灩姐姐,我願意跟秋雲,還有你們並肩作戰,一起登頂蠻荒。”
流白低頭抿了一口酒水,又被猜中了。
玉璞只得與那鄭居中說道:“鄭城主,我的行事風格,也算是貨真價實的魔道中人啊。”
鄭居中朝他端起酒碗,笑道:“好說。”
周清高笑道:“玉璞,你連正道都搞不清楚,何談魔道中人。你要是有什麼獨到見解,我可以幫你與鄭先生求個情。”
玉璞猶不甘心,作勢要爭辯幾句,只是虛晃一槍,身形已經瞬間消逝不見,這次是真的不敢藏私了,縮地法,伸手掬的是光陰流水,化作一艘縹緲渡船,帶他溯源一段,逆流而上……與此同時,更是手段神通迭出,一拍腰間符籙寶袋,如有青黃兩色的萬千鳥雀振翅高飛,遮天蔽日,竟是銜接青天黃土,自成天地,憑此遮掩氣息,欲想遁入一處世外的桃花源道場。
任他手段再多,只是被一條如龍脈蜿蜒而至的凌厲劍光給斬成兩截,當場分屍。
瀲灩嘴唇微動,言出法隨,已經將其除名。
綬臣收劍歸鞘,再伸手一探,從光陰漩渦當中撿取了那隻符籙袋子,丟給負責補缺的周清高。
周清高伸手指了指,說道:“瀲灩,將那子午夢也一併除名,暫時由我們這位龍伯道友補上。”
眾人此刻才意識到蕭愻酒桌那邊,一個端碗卻不肯上桌喝酒的修士,這會兒蹲在地上,就是道號龍伯的那位?
周清高解釋道:“龍伯道友雖然現在還只是金丹境,但是道力不弱,肉眼可見的前途無量,放心,絕不會拖我們後腿的。”
那傢伙背對著眾人端著酒碗,縮了縮脖子,很想說一句,我不配,當不起。
蕭愻滿臉譏諷,“龍伯道友,你膽子這麼小,境界這麼低,怎麼有臉跟在鄭先生身邊的?”
柴伯符一顆道心,早已磨礪得堅若磐石,輕聲嘀咕道:“靠臉皮厚,還能如何。”
否則總不能說我命好吧。
周清高倒也沒有故意諷刺這位龍伯道友,只因為當下柴伯符的金丹境,很紮實,極有底蘊。
分為三桌,暫作休歇,各自喝酒。當然還有個柴伯符,依舊不肯上桌喝酒。
秋雲伸了個懶腰,笑道:“要我說,隱官大人還是私心重了點,不夠事功極致,只是那山巔境的婆姨補缺地支一脈,哪裡比得上讓他的首徒補缺來得立竿見影?”
窈窕也看不慣秋雲總拿陳平安說事,她便與個死人借用一句,還是原封不動的那句老話,“有本事當著隱官的面說這種話。”
秋雲愁眉不展,“以前不敢當面造次,現在就更不敢啦。呵,隱官若是在此現身,我就納頭便拜,帶藝投師!”
也不是他吃飽了撐著跟那隱官不對付,要知道他的師兄,正是那個在那劍氣長城戰場,死在年輕隱官手上的侯夔門。
也行吧,他都不用與師兄繼續勾心鬥角,就不費半點功夫,白得了一整套名為“劍籠”的遠古重寶。一副鮮紅色的鎖子甲,內壁篆刻有兩百篇上乘道訣,一頂紫金冠,兩根長尾雉長翎,俱是遠古大妖遺物或是真身遺蛻煉化而成。
瀲灩卻是望向那條空蕩蕩的道路,別有心思。
不敢道上見鄭。
也怕道旁遇鄒子。
就是不知如今鄒子何在?
柴伯符最無所事事,喝著酒,抬頭瞧了瞧那旗招子。
咱們喝的,敬酒罰酒?假酒真酒?醇酒毒酒?
蕭愻盤腿坐在長凳上,覺得這頓酒沒白喝,她已經想出了好幾個極霸道的好名字。
鄭居中神色恬淡道:“人也好,妖也罷,志在長生也好,志在蒼生也罷,總是修道之士,上了山,就是仙凡有別,既然有了雲泥懸殊的仙凡有別,當有‘終有一日,要教這世界圍繞我而轉’的野心。”
“在座各位,登頂途中,不管與誰起了大道之爭,再見鄭居中之流的敵手,能不能道心堅定,與之當面笑言一句,‘你鄭居中算個什麼東西?’諸位,昨日不敢,明天敢嗎?”
綬臣聞言笑道:“明天后天怎樣不好說,反正今天現在不敢。”
瀲灩他們沉默片刻,鬨然大笑,各自滿飲一碗酒水。
起風了,風中的旗招子獵獵作響。
蠻荒天下的荒原上開著無數的野花。
鄭居中放下酒碗,將其倒扣在桌上,站起身,微笑道:“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