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1393章 此身舟下如箭矢

青嬰默然。

她曾經跟隨白澤老爺一起遊歷寶瓶洲,風雪夜的棧道上,見到一位寒酸少年跟兩位“小書童”。

少年正是從大隋山崖書院返回家鄉的陳平安。

白澤當年並沒有將她帶去蠻荒,反而讓她前往龍虎山天師府,去找那位道號“煉真”的十尾天狐。青嬰卻不願投奔這位遠房親戚,雖然仍然去了天師府,卻像是寄人籬下,只跟一幫黃紫貴人的道士一起修行雷法。

事實上,青嬰與昔年出現在泥瓶巷的那頭紅狐,是姐妹。

而且她與那位隱匿在桐葉洲的九尾狐,浣溪夫人,屬於同宗同脈。

山上的說法,青丘是祖庭正宗所在,蠻荒和浩然都建立有下宗,各有各的香火延續。按照現在的風俗習慣,遠古狐國道場所在的青丘,就像是總祠,煉真和浣溪夫人各自建立宗族,但是分爨,有了房支,有了不同的堂號,例如桐葉洲的那位九娘,寶瓶洲的狐國。

青嬰說道:“當年遊歷寶瓶洲,大驪國師崔瀺見到了我們,便拿我譏諷白澤老爺,說了一句難聽至極的言語,‘狐與我遊,必我邪也。’我心中憤恨至極,卻拿那頭繡虎沒有半點辦法。”

陳平安把一句原本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面對師兄崔瀺,有辦法的人,不多。

臨時更換了一句相對中立的言語,“我家先生的《榮辱篇》曾說‘傷人以言,深於矛戟。’此話不假。”

青嬰神色悽惻道:“外界都說白澤老爺心軟,永遠是婦人之仁,說他的道心與境界不符,他們說錯了麼?”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就算他們沒有說錯,並不意味著白澤先生就做錯了。”

青嬰歪著腦袋,神色茫然。

陳平安說道:“凡有血氣,皆有爭心。不是誰都有資格被鄭居中存心算計和刻意針對的。”

青嬰深呼吸一口氣,正色說道:“不管怎麼說,不管明天會怎樣,陳先生和繡虎都是挽天傾者。”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說道:“大師兄當然是挽狂瀾於既倒的豪傑,這麼說他,沒有任何問題。至於我,你們當然可以這麼認為,那是你們的見解和自由。但是我絕對不敢以此自居,不會這麼覺得。”

青嬰告辭離去。

陳平安臨時起意,說道:“青丘狐主已經現身人間,她暫住落魄山,此刻應該跟隨趙天師往南遊歷,你要是心中沒有什麼芥蒂的話,可以去找她聊聊,順便幫我捎句話給青丘前輩,就說我邀請她擔任大驪朝的首席客卿。”

青嬰目瞪口呆,心情激動萬分,她連忙答應下來,身為狐族,豈會不神往青丘狐主?

她也是心有靈犀,曉得是陳先生的好意,還是擔心自己見了青丘狐主,沒有個說頭作開場白。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在劍氣長城,我對那撥所謂的蠻荒大妖是不怵的,只因為在避暑行宮,經常給自己鼓氣一句,‘老子連白澤都見過了,還怕你們這些個飛昇?’”

青嬰眨了眨眼睛,睫毛微顫,心懷感激施了個萬福。

那部山水遊記所言不虛,陳先生果然憐香惜玉。

陳平安獨自走在路上,不知道小米粒和陳靈均他們遊歷如何了。

————

小米粒還蹲在樹枝上邊望風,戰場遺址那邊暫時沒有任何動靜,既開心又擔心,開心的,是沒有大打出手,擔心的,是怕景清不小心著了道,江湖險惡吶,陰謀詭計層出不窮,景清這個老江湖可千萬別掉入陷阱。

鍾倩問了一連串問題:“先前縣城文廟外邊,那個擺攤賣古董字畫的老人,是不是一位金身受損的當地神靈?土地公?城隍爺?所以他才會將我們幾個當做了一根救命稻草?”

溫仔細摸出一隻酒壺,抿了一大口酒水,咂摸嘴,搖頭笑道:“我可不會望氣功夫。只瞧得出老者並非市井凡俗之輩,他的根腳是什麼,不清楚。要是以前單獨走江湖,倒也簡單省事了,只需出手試探一番,就知道對方的來歷和深淺。”

因為擔心小米粒會多想,他們就都用上了聚音成線的密語手段。

鍾倩看了眼身邊的好整以暇的溫仔細,“武夫到底不如你們修習仙術的瀟灑。”

溫仔細撇撇嘴,說道:“武學境界足夠高,仙術不還是脆如紙。”

鍾倩說道:“反正你怎麼都不虧。”

還是老廚子說得好,什麼叫武夫,就是隻是練拳兩三天的門外漢,嘴上就敢說止境武夫的話,哪怕面對必輸之局,身陷必死之地,猶能膽氣雄壯,不退不避,遞出高出一境的拳。

鍾倩突然說道:“溫仔細,你與我說實話,任由陳靈均單槍匹馬闖蕩這處戰場遺址,到底是山主早有授意,還是你別有用心?”

溫仔細的回答,好像只回答了鍾倩一半的問題,“山主囑咐我看護好他們,穩穩當當遊歷,簡簡單單玩耍,沒有任何引導陳靈均磨礪道心的意思。”

鍾倩微皺眉頭。我相信山主是這般心思,那你溫仔細意欲何為?

溫仔細懶洋洋說道:“不要總覺得只有你與陳靈均是朋友。”

落魄山上有很多外界無從得知的小秘密,比如山上公認的圍棋第一高手,是暖樹。當然是大白鵝故意為之,老廚子鄭大風幾個,也認就是了。所以後山那邊喜歡弈棋的曹蔭,還有作為仙尉道長唯一的弟子林飛經,他們至今還對此信以為真。

又比如陳靈均每次跟朋友喝早酒,酒壯慫人膽嘛,便要為阿良和自家老爺打抱不平的同時,不忘添油加醋一句,“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原來是陸沉”……聽得當時桌對面的荊老神仙眼皮子直打顫。

還有老廚子的那棟私人藏書樓,裴錢藏在床底的那幾只箱子,白玄的一部英雄譜,以及小米粒曾經在青衫渡待客,目送一位道號純陽的陌生道士遠遊,使得呂祖只好徒步離開。還有岑鴛機的崴腳,元來偷偷喜歡著岑鴛機,少年本以為自己將這件事藏得很深,其實整座落魄山早就都知道了,更有在那竹樓二樓,當師父的,當慣了甩手掌櫃,難得良心發現,想要認真教拳一次,結果卻被徒弟打了個措手不及……當然還有竹樓外、石桌附近的六塊青磚。

鍾倩眯眼提醒道:“那你就不要多事。擱在酒桌上,喝高了,我非要與你說幾句真心話不可,比如你一個金丹境,沒資格與一個走瀆成功的元嬰境談什麼道心不道心的。”

更難聽的話,只要溫仔細肯聽,鍾倩還真有現成的,又例如你鍾倩不過是跟裴錢問拳一場,就差點道心崩潰,以至於必須來到落魄山,再次面對裴錢,一次次捱打,才能打破心魔,修繕一顆道心,重新提起一口心氣。

溫仔細假裝沒有察覺到鍾倩的氣息變化,自顧自說道:“武夫有武夫的江湖,山上有山上的修行。修道之人總歸都有自己的心關要過。我只是尊重景清道友的選擇,不阻攔而已。要說我故意為之,吃飽了撐著沒事做,有心將景清帶到此地,鍾倩,你過於高估我的膽量了。”

鍾倩神色緩和幾分,說道:“如果我提前跟陳靈均、小米粒洩露你的蹤跡,陳靈均是不是就不用這麼單槍匹馬以身涉險了?”

溫仔細灑然笑道:“必須啊,以景清道友的脾氣,肯定會變成一個看熱鬧的看客,大搖大擺摔袖子,他是能不動腦子就絕不想半點事情的一貫作風……只是如此一來,這裡便成了鍾倩眼中的山上神仙溫仔細,趾高氣昂耀武揚威之地了。”

老一輩走江湖,像那宋雨燒,大髯豪俠徐遠霞,他們好像總將“義字當頭”奉為圭臬,放在心裡。年輕一輩的江湖人,只將這四個字掛在嘴邊。不知何時,江湖道義反而成了一種自討苦吃的畫蛇添足。

雜草叢生的道路上,等到高髻婦人為首的那撥修士飄落在地,與豔鬼們站在一起,愈發顯得青衣童子勢單力薄。

陳靈均環顧四周。

舊時太平歲月,此地景緻,本是個一望便知必有道人居止的清淨洞府,適宜潛靈脩真。

昔年通往仙府的官道之上,踏春郊遊的裘馬翩翩,香車裡邊的鶯聲燕語,絡繹不絕。

只是寶瓶洲接連兩場大仗,打得道場破碎,汙穢不堪,修繕起來只會耗費無數神仙錢不說,便是成了,挨著煞氣濃郁的戰場遺址,將來還怎麼舉辦各類慶典,如何款待貴客?看鬼嗎?

這就給那個申府君撿了漏,趁此機會,佔據了山頭,自立門戶,重新開闢為洞府,它是陰靈之屬的鬼王,在此反而如魚得水,偶有過路的修士,看不慣申府君的做派,可結果不是在此折戟沉沙淪為鬼物,就是僥倖走脫,溜之大吉。

那高髻婦人盛妝豔服,光彩動人,體態豐腴,好似一幅肉屏風。

先前她一番言語試探,童子模樣的野修,只是裝聾作啞,她皺眉不已,轉頭教訓起申府君豢養的豔鬼賤婢,“這種來歷不明的貨色,直接打殺了便是。”

陳靈均回過神,嘆了口氣,卻也一眼輕鬆看穿這位婦人的根腳,定是狐族之屬無疑,至於她的修煉路數是什麼,也能猜個七七八八,畢竟自家福地就擁有一座狐國,這些年打交道多了,自然懂得就多。

婦人身邊跟著個戲臺武公子裝束的青年,頭戴一頂藍緞壯士帽,鬢邊斜插著一朵顫巍巍的牡丹花。他臉色慘白,身材高瘦,一直抬手輕輕扶住高髻婦人的胳膊,“狐娘娘,不如就讓小的出馬,將其拿下,就當是再添一份賀禮。”

女鬼們樂見其成,臉上卻是故作為難神色。讓狐娘娘這行人來當一塊試金石,青衣童子若是個只會裝神弄鬼的庸手,該他命喪此地,若是個遊戲紅塵的強橫之輩,府君那邊也好早做對策。

懷抱琵琶的女鬼,一直在觀察朝珠灘狐娘娘身邊的那位繡鞋少女,亭亭玉立,顏色殊豔。一看便知是個尚未被梳櫳的清倌雛兒。只是少女當下的處境可不太妙,手腳都戴著山上秘製的鐐銬。

陳靈均看了眼她,她也怯生生看了眼青衣童子。

少女可能是出門之前沒翻黃曆,依仗著一個小門小派的譜牒身份,就敢獨自歷練,路過了朝珠灘,雖說確有憑恃,一場惡鬥,讓朝珠灘折損不少兵馬,最後還是狐娘娘親自出手,費了些手段才將其擒拿,打算送給申府君作暖房丫鬟的。

那戲妝青年“好心”提醒一句,“見著了朝珠灘狐娘娘,還不趕緊跪拜,行個磕頭禮。”

“聒噪!與這小崽子廢話作甚!”

一個矮小粗漢厲色道:“那崽子,耳朵聾了,咱們家娘娘問你話呢?!”

這廝容貌鮮明,一字赤黃眉,渾身粗肉,兩條胳膊肌肉虯結,拎著一柄板斧。

本就個渾人。

他拎起板斧,“速速受死,休要耽誤娘娘與申府君痛飲仙釀!”

陳靈均自顧自說道:“你們膽子真大。我也算膽子不小的,比起你們,差老遠了。”

粗漢獰笑不已,“那就下輩子投個膽大的胎!”

陳靈均斜眼望向這個貌似粗疏的糙漢?

恐怕最精明最奸詐的,就是這傢伙,因為眼睛裡邊有賊光。

婦人也覺無聊,沒必要空耗光陰,白白在女鬼們這邊丟了臉面,她就給簪花青年使了個眼色。

總算得了狐娘娘的許可,青年陰惻惻道:“小崽子不走運,咱們祠廟剛剛收攏了一撥伶俐,已經不缺的燒火掃地的童子。”

他單手負後,袖中持了匕首,一手抬起,就要去摸那青衣童子的腦袋。

陳靈均一揮袖子,“滾一邊去。”

一股罡氣激盪而起,瞬間掀掉了壯士帽,鬢邊簪花也給打落了。

不料這陰鷙青年竟是個禿子。

青年愣在當場,驀的尖叫出聲。

原來是它是戰場徘徊不去的禿鷲成精,專挑屍體下嘴。興許是缺啥補啥的緣故,平時總是假扮潔癖,言行舉止故作風雅。

那糙漢也不著急上前幫忙,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幸災樂禍。

就在此時,眾人眼前一花,只見那青衣童子一把拽住高髻婦人的胳膊,驟然一扯,整副皮囊竟似綢衣一般被扯下來,婦人就此現出原形,原來是一隻白麵狐狸。

陳靈均伸手拽住那頭老狐的脖頸,徑直將其拖拽而走,他轉頭與那些大驚失色的豔鬼、修士說道:“我倒要領教領教,那什麼申府君在此是何等威風八面,都別愣著了,帶路的負責繼續帶路,我與這位狐娘娘邊走邊聊。”

與戰場遺址接壤的那處朝珠灘地界,有個相貌清癯的老人,匆匆趕路,等到了這邊,反倒是不著急了,低頭抬手,掌觀山河,尋見了青衣童子的蹤跡,大略看過了境況,笑了笑,他視線掃過別處,在一處穢氣沖天的所謂道場之內,見著一個身穿袞服的陰物,它端坐於仿造人間君主的大殿龍椅,儼然帝王。兩班裝模作樣的文官武將,一眾女官內侍執扇提宮燈。老人獨自沿著山脊小路走到山頂,有個破敗亭子,老人落座其中,看那山外景象,一條江河,水流輕疾,橫流逆折,舟下如箭。

————

今天上午,國師府有兩場議事,頭一場在辰時初刻,參與議事者,有巡狩使裴懋,禮部尚書趙端瑾,陪都兵部侍郎劉洵美,洪州刺史袁正定,龍泉窯務督造官簡豐,晏永豐等二十多人。

第二場在巳正二刻,有魏禮,韋諒,吳王城,洪凜等三十餘人。

還在卯時,陳平安走到國師府門口,轉頭看了眼來時的幽靜道路。

天地萬物,各行其道,有靈眾生,各得其所,各安其心。

大日冉冉初升於海上,就像一位道號“天地”的修道之士,從廣袤無垠心湖躍出的一顆璀璨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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