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之外的蜀州陰雲密佈,雨水淅淅瀝瀝。
而在北邊的京都府上空,卻是晴空萬里。
立秋之後的午時,豔陽高照,將這座屹立皇城之南兩百年的“風雨樓”照耀得鮮亮如新。
一縷縷暈光,透過柵格窗上的琉璃灑下。
使得三樓深處的寬敞房間內,仿若泛著金燦燦的光澤。
戴著白虎紋面具的男子站在案前,手中那根白玉狼毫筆端粗大。
他蘸了蘸徽墨,便在鬆軟的煙水紙上揮毫寫下四個字:“雨後有感。”
接著便是四句詩:“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赫然便是陳逸所做《雨後有感》。
只不過陳逸是以行書所寫,字裡行間彰顯瀟灑。
而這戴著白虎紋面具的男子,是以魏青體所寫。
一筆一畫,橫平豎直,粗獷豪邁。
即便行雲流水,也跟這首詩所流露出的“翻越萬重山得見光明”的意境不符。
因而,白虎紋面具男子寫完後,看著煙水紙上浮現的意境,良久無言。
便連跪在他面前的那名穿著紅袍的白虎衛亦是眼含古怪。
——閣主,竟也是書道圓滿?!
不待他多想,便聽他口中的“閣主”問道:“密函上如何形容那首《雨後有感》?”
他俯身行禮道:“淡然灑脫,御風而行。”
閣主微微頷首,丟下白玉狼毫,注視著面前浮現的意境——
一片崇山峻嶺,巍峨高聳,比白雲還高千丈。
一座城池聳立雲端,橫跨在兩座山巔之間。
其內有輝煌宮殿,有厚重城牆,有戍守的萬千重甲將士,以及重弩等冒著森冷寒氣的兵器。
山巒下方的“舟”,已經不能用“輕舟”描述,而是一艘艘戰船。
成群結隊,浩浩蕩蕩。
而他,則是身穿白袍、內披掛銀光鎧甲,臉上戴著白虎紋面具的“將軍”打扮,站在船首。
抬手間,戰船沿著山間河道疾馳。
遇山開山,遇敵殺敵,轉瞬萬里。
直至最後,旌旗密佈,插在一片陽光照耀之地。
白袍閣主看著那幅景象,莫名笑了幾聲,“輕舟已過萬重山啊,不錯。”
白袍閣主語氣平靜的誇讚一句,冷漠如冰的眼睛隨之落在面前紅袍白虎衛身上。
“季青,你如何看待這句?”
紅袍白虎衛,季青略一思索,回答道:“此句詩裡有‘破開陰雲重見光明’之感。”
“屬下以為,雛鳥與之前相比,豁達許多。”
白袍閣主淡淡的說:“看來他已經看到了一縷曙光……不錯。”
季青身體微微一抖,這是他從閣主口中聽到的第二個“不錯”。
作為跟隨“閣主”最久的人,他明白——閣主動了真火。
想著,季青小心的說道:“或許是因為他書道圓滿?”
白袍閣主不置可否的說:“圓滿書道,可讓他得名於九州三府,的確有‘撥開雲霧見青天’之能。”
接著他話鋒一轉,“我不這麼認為。”
“‘輕舟’二字,雖是應了他的名兒,但縱觀近些時日以來,蜀州發生的一切,何嘗不是應在蕭家身上?”
季青微愣,稍稍抬起頭看了一眼,遲疑道:“閣主是說,雛鳥提前知道有人要火燒三鎮夏糧?”
“可是據鷂鷹所說,雛鳥一直深居簡出。”
“除了偶爾去往貴雲書院教教書道之外,幾次外出都是替蕭婉兒去商議百草堂拓展之事。”
“他能從何處得知明月樓、劉家和灰狼對付蕭家之事?”
“他又怎可能提前預料到蕭家能夠化險為夷?”
“除非……”
沒等他說完,白袍閣主稍稍抬手,打斷道:“我要知道原委,不是猜測推斷。”
“閣主恕罪,屬下這便傳令雌虎,命她仔細查一查雛鳥。”
白袍身影瞥了他一眼,語氣冷淡的提醒道:“問一問三鎮被襲那晚,雛鳥身在何處。”
季青連忙俯首稱是。
他剛要起身離開,就聽白袍閣主繼續吩咐道:
“傳令將星,告訴他,我同意他的計劃,儘快啟動吧。”
“另外鸞鳳她想在蜀州待著,就讓她在那裡待著吧。”
“至於荊州劉家……內亂已生,自取滅亡,無須理會。”
便在這時,門外又傳來兩道敲門聲,白袍身影停頓下來,“何事?”
“啟稟閣主,宮中來信,聖上命您即刻進宮。”
“備轎。”
“是。”
待門外之人離開,白袍身影看著跪在面前的季青擺手道:
“下去重新寫一份有關劉文身死的密函,我要帶去宮裡面聖。”
“記住,寫明荊州劉家有叛國之嫌。蕭家知情瞞報,包藏禍心。”
季青聞言一頓,俯首磕在地上,“屬下遵命!”
隨後,他起身退了幾步轉身離開。
靜立片刻。
白袍閣主看了一眼桌上飄著的虛幻意象,冰冷淡漠的眼睛浮現些許思索之色。
“輕舟成長了啊。”
“可惜,讀書人玩弄一輩子筆桿子,終究只是螻蟻。”
說著,白袍閣主便將那張意象恢弘的煙水紙輕輕拿起。
抖動兩下。
輕盈紙張瞬間化為紙屑飄出窗外。
白袍閣主看著紙屑飄飛消散,眼裡閃過些冰冷。
旋即,他揮了揮衣袖。
身影驟然消失,化為一道虛白影子掠進北面紅牆固守的皇城之內。
隱約中,一道壓抑極低的聲音在那間空蕩蕩的靜室內迴響:
“一味的淡薄名利,又怎可能長成遮天蔽日的大鵬鳥?”
……
萬里之外。
蜀州。
連著下了三天的雨,總算在臨近中秋時停歇。
天空儘管有陰雲籠罩,但已能看到雲層之後的太陽。
如同火爐照耀,使得被雲層包裹的蜀州各地溫度逐漸升騰。
悶熱。
很不爽利。
陳逸自是不覺得有什麼,只是在小蝶等人面前,他多少要表現出些汗流浹背的樣子。
所幸他早已習慣了隱藏。
這些常人應有的身體上的反應,他信手拈來。
午飯過後,他就讓小蝶備了擦茶飲,加了冰塊,跟蕭無戈坐在池邊垂釣。
三人一邊喝著冰爽茶飲,一邊閒聊。
大抵都是小蝶在說,陳逸偶爾應和一兩句。
蕭無戈乾脆一句話不說,只時不時的歡呼一聲,“姐夫,魚上鉤了。”
“姐夫,大魚上來了。”
“姐夫,看我給你報仇了,就是這條魚撲騰你一身水……”
用得著他報仇?
陳逸心裡罵罵咧咧,滿是空軍釣魚佬的碎碎念。
所以每當這個時候,他就嗯一聲,似是而非的回應蕭無戈。
然後他就假裝詢問小蝶,“蜀州府城內近來可有什麼有趣的事?”
或者,“中秋佳節將近,東西兩市哪邊更熱鬧”等等。
小蝶倒是什麼都知道一些,回幾句,說一些不甚重要的事。
“姑爺,近來城裡最熱鬧的還是康寧街上。”
“您那首《雨後有感》傳揚出來後,那些讀書人絡繹不絕的去貴雲書院一觀。”
小蝶說到這裡,臉上不禁眉開眼笑。
“聽說岳明先生特意請了幾名護衛守在門口,生怕有人擅自闖入進去。”
“就是這樣,還有不少功名在身的讀書人想方設法的進入書院呢。”
“逼得嶽明先生沒法子,今日一早張貼告示,說明日開放展館。”
“不過若想觀看您的字帖,一樣需要提前遞過去拜帖,否則只能看到您書道大成的字帖。”
陳逸興趣缺缺的哦了一聲。
書道圓滿的行書字帖不出他所料,的確吸引了眾多來客前去觀看。
但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前來蕭家拜訪的人不僅沒減少,反而有增多趨勢。
其中有湯家夫人、萬家小姐這樣的常客,也有一些聞訊趕來的新客。
大都是想託關係走門路,試一試能否拜在他這位輕舟先生門下。
再加上前些時日鐵壁鎮夏糧被燒之事,前來拜訪老太爺的人也不少。
兩方來客湊到一起,直讓蕭家門房從早忙到晚。
老太爺無奈之下,先是下令每日只見一人,後來乾脆推脫身體抱恙,閉門謝客。
但蕭婉兒就沒那麼幹脆了。
她本就是心軟之人,總想著面面俱到。
因而來訪客人遞過來的拜帖,她大都是接著,實在錯不開的就一起說笑幾句。
從早到晚,她所在的佳興苑裡幾乎沒有一刻空閒時候。
別說陳逸不去湊熱鬧,連需要先生授課的蕭無戈都得了兩天空閒。
“何苦呢?”
“像我這樣統統推掉多好。”
陳逸想歸想,自也清楚蕭婉兒性子如此,外人勸也勸不動。
一旁的小蝶瞧出他不感興趣,便轉了個話題說:
“還有因為您寫的那首《雨後有感》,近日不少才子放出話,說要在中秋詩會上壓一壓您的風頭。”
“壓我風頭?好啊,趕緊的,最好把姑爺我壓進泥土裡去。”
見陳逸這般無所謂的態度,小蝶卻是認真的說:“姑爺,他們做不到的。”
“為何?”
“當然是他們才疏學淺呀?”
“……小蝶,跟誰學得溜鬚拍馬?”
“中院的花姐她們啊。”
“花姐她們說,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就要嘴巴甜一些,這樣才能討得老爺夫人小姐們的歡心。”
陳逸側頭瞪了她一眼,“少學些亂七八糟的,姑爺我不吃那一套。”
小蝶吐了吐舌頭,笑著回了一句知道了,接著便說起往年中秋的盛況。
從東市熱鬧的各式小節目,西市的唱大戲,康寧街上幾家詩會比拼,說到城南煙花巷的花魁爭豔。
零零總總,大抵能聽出蜀州城內的熱鬧。
“姑爺,您想去哪裡逛逛?”
“我啊,都行。”
也都不行。
陳逸更想待在春荷園裡睡大覺。
只是他也清楚,中秋佳節,侯府內的繁文縟節不會少。
祭祖,迎客,宴請等等。
若是蕭驚鴻不回來,他倒是能得到些清閒。
蕭驚鴻但凡回來,他都得陪著應酬應酬,或者去給一些長輩送節禮。
成婚後的人情往來,大抵如是。
小蝶聞言一頓,自是不敢隨意提建議,身為丫鬟的本分怎好替主家做決定?
所以她就期期艾艾的說:“聽聞今年中秋,城北更熱鬧。”
“猜花燈,對對子,還有,還有曲池上能放花燈許願……”
陳逸聽出她的意思,笑著打趣道:“想去嗎?”
小蝶連連點頭,接著又猛猛搖頭,腦後兩團髮髻晃來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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