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見鹿說到這,源玉子很想插一嘴,她想要反問‘為什麼不在法庭上指出這一點,由法官對此進行公正裁決’。沒等她問出口,伏見鹿就說出了原因:
“再比如孫總即將面對的法官,在開庭過程中,很有可能會直接充當第二公訴人的角色……依照他過往的習慣,對方大機率會問‘你說自己無罪,那為什麼那麼多人指控你犯罪,而不去指控別人’,亦或者問‘你說自己無罪,那你怎麼證明自己無罪,為什麼他們指控你而不指控別人’……”
源玉子聽明白了,感覺法官有點像她的小學老師,遇到學生打架,就會質問犟嘴的傢伙:‘一個巴掌拍不響,為什麼他打你不打別人?’
念及至此,她總算有點明白了,為什麼伏見君總是跟個訟棍一樣,拿法律當武器攻擊別人……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他受過太多委屈了吧?
孫哥聽著聽著,就感覺這案子好像有點不好辦了,他顧不上牌桌裡還躺著一具屍體,忍不住追問道:“那檢察官怎麼說?”
伏見鹿又推了推眼鏡:“檢察官有指標的,他只會讓你認罪認罰,只要你認罪認罰,那就什麼都好說;你要是不認罪認罰,那就給你加重量刑。”
“怎麼會這樣?”源玉子終於忍不住插嘴了。
她對法律的信仰非常虔誠,可對於法庭上的辯護、案件的審判過程、檢察官與當事人的協商……這些她統統都不瞭解。
唯一瞭解的,也只有跟平櫻子一起學習的那些法律條文。
伏見鹿並不在意她插嘴詢問,主動解釋道:“一方面是法庭工作量壓力巨大,法官要審理的案子比你想象中的更多,其次是因為在我們的刑法規定中,有大量容易讓公檢法人員主觀歸罪的表述。”
“比如說,什麼叫「明知」,什麼叫「應當知道」,什麼叫「知道」,什麼叫「情節惡劣」,什麼叫「數額巨大」,什麼叫「情節嚴重」,什麼叫「情節惡劣」……刑法中充斥著大量模糊式的表述,使得辦案人員和他們內心的主管規律的辦案思維能夠形成一體,完成邏輯自洽。”
“所以刑事案件由於存在大量的模糊式表述,加上辦案人員濃厚的辦案思維,導致現在刑法中很多案件以「是否明知」作為辦案依據。”
“比如說「掩隱」,比如說「幫信」,比如說「合同詐騙」等等,幾乎所有故意類犯罪,在如何判斷行為人明知這個問題上,都主要依賴於口供。”
“只要有口供就可以了。”
“如果沒有口供怎麼辦?孫總你也經歷過了吧?刑訊逼供或者誘供,警方拿到了口供,才有可能讓你保釋。”
“就算辦錯了案也無所謂,因為還有個萬金油的制度,叫認罪認罰。只要孫總簽了認罪認罰,那就什麼事都好辦,案子基本翻不過來,等同於把律師給廢掉了。”
孫哥聽著聽著,覺得不對勁,感覺這律師讓他籤認罪認罰,好像是奔著把他送進監獄裡去的。
他撓了撓胳膊上的紋身,忍不住問道:“我這故意傷人,也算在內嗎?有我口供就能辦了?不能事後翻供嗎?”
伏見鹿搖了搖頭,解釋道:“剛才我也說了,刑法中有大量模糊式兜底性罪名,比如說「尋釁滋事」、「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敲詐勒索」、「過失致人死亡」、「重大責任事故」等等……總有一款適合孫總。”
“這就導致在實體法和程式法上,最終的結果非常不盡人意。”
“學者做實證研究時,資料也完全是虛假的,做出來的結論是否能夠指導實踐,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所以孫總就不要指望辦案人員講究程序正義了,諸如誘供、虛假筆錄、讓當事人改變證言都不重要,只要孫總認罪認罰,案子就能解決了。”
孫哥也懂一點法,他幹這行這麼久,自然得知道邊界在哪裡,不可能不懂法。他聽到這,忍不住問道:“只有口供不是不能作為定案依據嗎?”
要是就這樣稀裡糊塗定罪,那他豈不是要吃幾年牢飯?到時候出來黃花菜都涼了!“實踐當中不是這樣。”伏見鹿面無表情的說道。
源玉子感覺自己心中對法律的濾鏡破滅了,以前伏見鹿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這種事情,她拿槍的小手都有點沉,倘若法庭象徵的公義不再純粹,那她身上肩負的使命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她忍不住插嘴,追問道:
“那罪刑法定、疑罪從無、存疑時有利於被告、被判決宣告前都是無罪、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發生衝突時優先尊重程序正義……這些都不重要嗎?”
孫哥已經注意到她插了兩次嘴,懷疑這小屁孩認識這律師,但他不好把話挑明,況且他也關心這個問題,如果司法如此粗暴,那他還有什麼斡旋的餘地呢?可惜,伏見鹿無情地打破了兩人最後一絲期望:“只是空話罷了。”
孫哥有些慌了:“那我這案子該怎麼……”話還沒說完,他忽然想起周律師剛才說的‘擅長牽線搭橋’,再聯想到周律師聲名在外的勝訴率,他頓時明白是什麼意思了,試探著詢問道:“您說的牽線搭橋,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是的。”伏見鹿一點也不避諱。
“沒想到周律師能力這麼強,之前是我不對,怠慢了怠慢了,”孫哥喜笑顏開:“來來來,一起去喝一杯不?小劉的事情問題不大,我們這的人嘴都嚴,不會說出去的……”
“不了。”
伏見鹿語氣沒有一絲波瀾:“正如我剛才所說,我來這裡是建議您認罪認罰,老老實實接受法律的懲處。”
“啊?”孫哥一愣:“為什麼?”
“如果你不籤,我就只能殺了你,”伏見鹿再度抽出水果刀,用眼鏡布擦了擦:“先前我給過曹先生同樣的選擇,可惜他拒絕了。”
聞言,源玉子恍然頓悟。
她終於明白伏見鹿在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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