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得始終沉默寡言的陸英也好,終日哭哭啼啼的林琬悺也罷,連看似不甚在意的太華神女殷惟郢都心憂不已,陳易兀然的重傷,著實牽動著鶯鶯燕燕的心絃,都被變作鬼的東宮若疏看在眼裡。
陳易身邊的事總有種難言的有趣。
東宮若疏不是什麼苦中作樂的性子,更不會在無聊裡刻意尋求樂子,對她來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有趣也就真有趣,陳易這人從不見呆板,也不會裝腔作勢,偶爾也有正經的時候,本身就是個有趣的人,連帶著他身邊的人也變得有趣起來。
別的不說,單說自己,不正是因為遇上陳易,自己才變成鬼的嘛?
那句文縐縐的話怎麼說來著…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所以陳易受了重傷,誰都擔心得要命,東宮姑娘是半點不擔心,反倒一聽他受傷就高興。
聖天子曾說她這是赤子之心。
那些日子以來,聖天子教習她的道理許許多多,其中不乏長篇大論,大多她都已記不清晰,也全無記清的必要,但有翻話莫名其妙記得很清晰……
“古代的君王們,常常論以天命,凡是他們走的路都必然正確的,凡是他們做的事都必然順應天意,當下不必懷疑,那些沒有走過的路,不應深究,予以否認,一切都是必然的必然,究竟的究竟。這不是他們一定比旁人來得偉大,只是過去不可追溯而已,當我站在那裡,就會發現天地狹小,除了腳下的道路,沒有一條能夠走通,可連腳下的道路,都不過是一條死亡的歸途。”
“忽然有一頭野鳥飛進屋,跟我說:‘離開這裡吧!’,於是乎我飄飄然飛天而起,學著禽鳥離開了原來的天地,自高處俯瞰,才真正明白何為天地。人們常說:‘良禽擇木而棲,可楊朱走在岔口卻會哭泣,這是因為世上的良木太多,良禽太少。孔子死前夢見殷商的禮儀,咦了一聲,發現自己是殷人後裔,他所興復周禮,又跟他的祖先有什麼關係呢?他又為什麼哭呢?原來,武王伐商,奪取天命,十世之仇,猶可報也,這是違背了他所講的孝義啊!無數儒生為此糾結,稱之為‘夢奠’。我卻發現,原來天地如此廣闊,殷人也能興復周禮!”
“有智慧的人總想分個高下,以俗人為低,以良人為高,但高下又有什麼分別呢,不過同享一個世界而已,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財無人不過糞土,食無鳥則盡腐臭,這就是天地的浩瀚啊。如果一個人不能盡佔天地浩瀚,又怎麼分得出高下呢?”
“隨遇則棲,隨處而安,天下沒有不可以去的地方,我在路邊看到一個倒騎牛的老人,他跟我辯論,最後卻誰也說服不了誰,只能化干戈為玉帛,我再一眨眼,才發現他也是個孩子,他年紀小小卻老氣橫秋地教訓我:‘以後要各走各路啊!’”
“東邊的人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西邊的人卻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哪邊的人才是對的呢?風時而向東,又時而向西,卻找不到歇腳的地方,因為人們會說的俗語太多,懂得的道理又太少。”
“於是把自己納入到道理之中,成為道理的一部分,得道之人放棄智慮,遺棄形體,超脫萬物之外,又迴歸到萬物之中,某一日又從萬物中出來,說出了許多道理,人們尊重他的德行,就把他奉為聖。他本就出於萬物,怎麼能把他尊為聖呢?就因為他把道理說出來了嗎?道理一說出來,又變成俗語,人們往往因情與利而愛念俗語,又從俗語中得不到道理,這就是為什麼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李斯總說儒生誤國,但全天下都是儒生,哪裡有片沒有誤國的淨土了呢?韓非子口口聲聲宣稱舜篡堯位,可為何舜最後死在遠方的曠野上了呢?我們懷疑的太多,確信的太少,於是人們不再相信古老的故事,這個時候,僭越就出現了,士大夫用公侯的禮樂,公侯用天子的禮樂,聖人說禮崩樂壞,是因人們不再智慧了,看不到危害,要我說,卻是人們太過智慧了,卻又不夠智慧,既不足以讓自己渺小如沙塵,又不足以規劃星辰的軌跡,而足夠有智慧的人,可以小如芥子,又可經天緯地,道經說大智若愚,便是這個道理啊!
所以我沒有道理可言,因為還在道理之中。”
“我所說的話許多都是廢話,你今天聽過,明天就要忘了,就好像你們不一定記得一年前的同一天吃過什麼。”
“我記得,”東宮若疏突然道,“我吃了小炒黃牛肉,配了兩碗米飯,還有紅燒肉,但是做得太甜了,我一點不喜歡,於是我多吃了兩根青菜解膩,但鬧肚子了,痛得厲害,睡醒了還在拉。”
聖天子聽完後,並沒有被打斷的憤怒,而是驚訝道:“我今天見到聖人了啊。”
“聖人?”東宮若疏訝異道,“我懂得也不多啊。”
“堯任命鯀後依然洪水滔天,難道堯事先知道鯀的無能麼?孔子在路上見兩小兒辯日,卻不知如何解答,難道他不無知麼?人們依然把他們奉為聖人,這是因為人們在追隨他們的德行,而不是追隨他們的智慧啊!”
“哦…”東宮若疏仔細思考後道:“那我可太厲害了。”
“智慧讓我們想的太多,能做的又太少,宇宙廣闊浩瀚,我何日又能走到盡頭呢?知道自己所知道的,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這就是聖人的德行啊!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不知道自己知道的,這就是俗人的罪惡!
那麼如果有人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乃至知道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什麼都知道,那又是什麼?”
“……那是什麼?”
“那就是…”聖天子頓了頓,“道。”
東宮若疏不知自己為何對這番話記得清晰,甚至於過清了,連一字一句都一清二楚,這個時候,她無意間走過到陳易臥房的窗外,想了一想,便把臉給湊了過去。
…………….…………….“你我之事,不必為外人所知,如常即可,以免突生波折。”
“我有經驗,你也有…不是嗎?”
“不要胡言亂語,你照做就是,特別是陸英,不應為她知曉。”
“說起來,陸師姐是進了物我兩忘的境界,但還沒走到斬三尸的那一步,我想我能把我的劍教給她,讓她變回來。”
“你先把你的路走通再說。”
“你是說等我到一二品境界?那也不會太晚。”
“大言不慚。”
“…行行行,師尊教訓得對。”
“這幾日且好好靜養,切忌隨意走動,特別是閨房之事,應當自制。”
“我這情況也沒辦法。”
“那時聽雪……”
“那時確實有點忍不住,但也只是讓她幫一幫罷了。”
“總之你當靜養。”
“那…再走動一回?”
“……….”
“……….”
“……嗯、呃…逆徒!”
…………
聲聲悶哼彷彿還縈繞在耳畔,陳易自心湖中折返,睜開眼睛,便瞧見早已熄滅的燭光,以及蔓延過屋瓦的黎明。
周依棠眨眼不見蹤跡,彷彿春夢無痕。
陳易也不羈於懷,他略微伸張了下脖頸,朝左側望去,被一下拍暈的小狐狸還躺在貴妃榻上,一下一下地均勻呼吸。
“貴妃榻上小貴妃啊。”陳易沒來由地道,或許是少女天然惹人憐的氣質讓人心底觸動,他忽地就想,要自己是皇帝,保管要給小狐狸封個貴妃噹噹。
不過要自己真當了皇帝,定然是不願理會朝政,日日夜夜流連後宮之中,哪怕是看著她們爭風吃醋,斤斤計較,乃至宮鬥,都比許多事要有怡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