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我們秦家贅婿裡,竟出了個活人城隍啊。”
略帶驚奇的話音傳來,明明音調聽上去有些古老,卻又顯得格外親切。
陳舊的香火味撲滿鼻腔,引得人咳嗽不已,喉嚨都似被堵塞,可只消片刻後,那些香火氣都盡數吸納入懷中,陳易恍然有大快朵頤之感。
這是活人城隍之身所帶來的神異,既可消化人間俗食,連這些僅供仙神所食的香火都可吸納,只是效力不比仙神罷了。
眼前是一處廟宇,古樸巍峨,塗滿紅漆的柱子高高撐起四角。
香火繚繞四周,牆面上繪有連綿紋路,或蟒或蛟或麒麟,大多皆是祥瑞之景,再一端詳其正正方方的佈局,像是那秦家宗廟的擴大版。
宗廟者,夏稱“世室”,殷稱“重屋”,周稱“明堂”,秦漢起稱“太廟”,作為域外天魔,陳易於此世並無祖宗,哪怕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進入到這等地方。
陳易四面八方打量過後,方才挪動視線,投向話音的來源。
煙霧繚繞,茫茫一白濃得彷彿化不開,忽然見一隻手從霧中探出,略微一撥,便見空出一片景象來。
深處,頭髮花白的男子笑了一笑道:“陳易,是這名字麼?”
“閣下是?”
許是斬卻三尸的緣故,陳易並未過於驚奇,而對眼前之人的身份,從那一襲赤紅織金蟒袍上也已有答案。
“某,秦旭芝。”
陳易抱拳一禮。
天子九廟,諸侯五廟,秦家始祖秦旭芝封王入南疆,得建宗廟禮制,受三百餘年來香火供奉,時至今日,生前的精氣神也留存十之七八。
秦旭芝自神臺上而下,細細打量著陳易,那目光隨意至極,卻又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度。
他隨手一揮,忽地,祭臺上的羊頭便飛到陳易跟前。
祭祀祖宗的太牢三牲裡,羊首僅次於牛首。
陳易並未有半點受寵若驚,端起來一口氣便將整個羊頭吞入腹中。
因為是由氣所化,吞嚥起來異乎尋常的順暢。
秦旭芝見狀大笑之,道:“你做贅婿,虧了啊。”
陳易淡淡應道:“怕是連贅婿都不算。”
“哦?當真?”那位秦家始祖露出懷疑的目光,見陳易不似說謊,便狐疑道:“怎見青洛那小輩告慰祖宗,親筆將你的名字連著頭髮燒給我,訴說與你育有一女,莫不是她連祖宗都矇騙不成?”
陳易聞言,倏地抬頭,指尖略微動了一動。
這點細微的動作自然不能瞞過秦旭芝,這位始祖的眼光可謂毒辣至極,陳易懷疑,他出現宗廟之前,秦旭芝便已注意到他活人城隍的身份。
但,也正合他的意思。
夫妻宮太陽化忌,有實無名,是為讖語,讖者,驗也,凡是讖語,多得應驗,絕非凡力所能改變。
只是,難得自己千辛萬苦入南疆一回,只為應驗讖語?
有實無名?
自己從來貪心,從來妄圖以蛇吞象,想要完美結局,想要名正言順。
因此,陳易順勢道:“晚輩陳易見過始祖公。”
秦旭芝甚為滿意,大手一揮,便把秦青洛供奉的豕首也送給陳易。
陳易自然不會客氣,也是張開血盆大口,一下便把這香火凝結成的豕首吞入腹中。
羊首豕首都進了乾坤肚,純粹濃郁的香火神力充盈四周,匯聚滋潤入心湖,一時竟有飄飄乎之感。
這股感覺難以言喻,陳易仔細品味後,發覺之前因周依棠拔苗助長而小如芥子的金丹,竟撐大成了拳頭大小。
如今經脈斷裂後,武道境界大打折扣,而道法修為的增長顯得重要起來。
陳易抬眼看向秦家始祖,還不待他感激,秦旭芝就擺擺手道:“不必多禮,老是那三樣,吃幾百年也吃膩了。”
話語聽上去輕巧,若是尋常人也就這般過去了,然而陳易卻知道,這羊首豕首不止是秋祭所獻上的珍饈,更融匯了凝結多年的香火神力。
秦旭芝瞧著他,又笑了聲,敲了敲跟前的牛首道:“要不要把這牛首,一併笑納了?”
陳易眨了眨眼睛,秋祭獻牲宗廟,太牢三牲皆獻祖宗,其中牛首為尊,想來其中蘊含的香火神力絕非前二者可比,而且三者都吸納入腹,彼此相輔相成,說不準還有別的益處。
說起來,若當真一併笑納,那麼秦青洛這秋祭豈不是供奉自己?念及此處,陳易搖頭失笑,卻沒有半點推辭道:“如何不可?”
“爽快。”見他並未假惺惺推辭,秦旭芝也便直接道:“送你三牲,不是真讓你白吃白喝,世上沒掉餡餅的好事,看在你是晚輩份上,前兩牲也就罷,你厚臉皮這樣走了也不怪你,這第三牲吃了,你就得去辦事賣命。”
許是起於微末,老於軍伍的緣故,這秦家始祖說話沒什麼彎彎繞繞,更不曾神神叨叨,而是極為平易近人。
“辦事可以。”陳易緩緩道,“命不賣。”
“命不賣,留去哪?”秦旭芝好笑道。
“秦青洛。”
“好去處。”秦旭芝誇完,揭開道:“你這小輩油腔滑調,怕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吧。”
陳易並無半點赧言,道:“我只是實話實說,我自己跟身邊人的命不賣,但別人的命倒是可以。”
“是你的嗎你就賣?”
“不是我的,我才賣。”
秦旭芝覺得這小輩頗對胃口,微垂著起頭,緩緩交代道:“不知你是否聽過我秦家之事?聽也好沒聽過也罷,都不緊要,只需知道三百年來,我秦家就未曾有過真正安生的日子。”
秦氏一族就藩南疆,都近乎成了這一地的土皇帝,秦家始祖卻說未曾有過安生的日子,陳易默不作聲,心底不住揣測。
“我們有條…跗骨之蛆。”
說罷,秦旭芝抬起頭,直望而去,目光叫人膽寒。
那是一雙赤紅如血的蛇瞳。
陳易微斂眸光,他曾從祝莪口中聽過這蛇瞳由來,是為秦家始祖遠遊天竺所獲,一代一代唯有世襲罔替的安南王得以傳承,而至於其中功效,早已磨滅於時間裡,連祝莪也說不清,秦青洛也是一知半解。
“生逢亂世,我秦旭芝之所以起勢,便是靠殺,殺十人自己不死,即為先鋒,殺千人不死,躋身上將,一直不死,就可效宋武帝建不世之功。”
前幾句可稱豪言,末了最後一句,豪壯之語,又大逆不道,陳易不住挑眉,這秦家始祖跟史書上所說的赤膽忠心有些對不太上了。
見狀,秦旭芝笑著反問道:“我行伊尹霍光廢立之事,就為了做一忠臣、賢臣?”
陳易頓時瞭然。
原來這不臣之心,自始祖就已流進秦家的血液裡,直至秦青洛。
秦旭芝按住牛首,繼續道:“我殺萬人又萬人,欲削平天下建不世之功,但我偏偏死了,死了也就罷,我偏偏不願就這般死了。”
“哦?”
“就藩路上,高祖皇帝命人伏殺我等,我身負重傷,命不久矣,爾時有一高僧自天竺來,說天竺有續命之法,我抓住這一線生機,強撐病體前去。”秦旭芝緩緩道:“隨後的事,你大概聽過,我遇到天竺蟒神,亦是天龍八部之一摩呼羅迦,祂自號無量王,予我蟒血,予我光明曈。
而那高僧即是摩呼羅迦本人所化。
此事我固然感激,立下血誓,回以重謝,允諾為其建寺興廟,沒想到祂不要寺廟也不要香火,是惦記我秦家三百年氣運,讓我等與之共生。”
陳易默不作聲,靜靜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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