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至京師的官道上。
陽光刺眼。
殷正茂、沈念與一眾錦衣衛騎馬狂奔,速度堪比來時。
不多時,眾人的背部便全被汗水浸溼。
但卻沒有絲毫停歇的打算。
丁元植與劉伯的死,令殷正茂和沈唸的心情甚是沉重。
此刻。
二人的腦海裡全是丁元植那封絕筆信的內容。
“每歲漕季,丁壯荷擔,老弱挽舟,酷暑寒天,非死不休,北運河上,年喪命之勞工,足有五千之數!”
“役雖國之所需,民之天職,然河上之役,視民如奴,病不得醫,死不得葬,吾朝即使富有四海,於天下漕工何益哉?”
……
丁元植之所以寫信令劉伯交於殷正茂與沈念。
而非呈遞奏疏於朝廷。
是因他對這個朝廷早已失望透頂,外加自己人微言輕,又犯下了死罪。
他希望殷正茂與沈念能親自撰寫奏疏,言說此事,為漕運勞工爭取權益。
丁元植的請求主要有四點。
分別是:酷暑能歇,寒冬有衣,病而有醫,死而得葬。
這四點請求令殷正茂與沈念淚目。
太卑微了!
他們身在廟堂,無懼寒暑。
夏有冰,冬有炭,月月有糧有衣有俸銀,時不時還有獎賞。
然這些底層百姓卻被運河上的官吏視為奴隸。
即使耗盡全身力氣,也難得溫飽,難得有病可醫。
一些漕運勞工身死之後。
不是草蓆一卷,埋入荒冢,便是被一些官員直接扔入河中。
他們買不起壽衣,他們買不起棺材,他們的兒孫與他們有著相同的命運。
有此處境。
不是他們不夠努力,而是他們的一生完全被漕運之役所支配。
這也是運河河畔許多百姓逃走,甘當流民、甘當盜匪的主要原因。
不是所有的漕運勞工都像劉伯那樣。
辛勞一生,最終選擇自殺,選擇若有來生絕不再來當牛做馬。
有些百姓,被壓榨到極限,是會反抗的。
到那時,運河之上,必然會爆發更大的動亂。
……
而此刻,京師內,常朝朝會剛剛結束。
殷正茂與沈唸的聯名奏疏、通州知州汪義的奏疏,便抵達了通政使司。
錦衣衛石青的奏疏,則是直達禁中。
三道奏疏的側重點不同,但都是據實以言,殷正茂深夜連砍四名官員之事,自然也全被記錄其中。
很快。
六科值房的科官們便知曉了此事。
他們的情緒甚是激動,一邊翻閱《大明律》,一邊撰寫彈劾奏疏。
小萬曆雖讓殷正茂便宜行事。
但此“便宜”必須合乎法令,而非無法無天。
在通州倉場太監高錦、巡漕御史秦成、戶部坐糧廳郎中段樹堂、工部通惠河郎中彭久山四人全都認罪的情況下,殷正茂仗權殺人,實屬大罪。
若不彈劾,以後豈不是他想砍誰的腦袋便能砍誰的腦袋!
有科官義憤填膺,認為殷正茂凌駕於大明律之上,犯下的乃是故殺罪,即蓄意致人死亡,應處以斬刑。
他們知曉小萬曆不可能因此事殺掉一名內閣閣臣,也知殷正茂如此做是為了平息民怨。
但《孫子兵法》有云: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敗。
他們希望小萬曆能儘可能地重懲殷正茂。
也有科官認為被砍頭的四人本就是死罪,殷正茂未將罪人交給大理寺複核,乃是濫用職權的擅殺之罪,結合其為平息民怨,理應輕懲,但其已不宜擔任內閣閣臣。
……
世界上,能堪比光速的,便是訊息。
幾乎同時。
都察院、大理寺、六部的官員、司禮監的宦官們全都知曉了此事。
眾官員都甚是驚詫,然後紛紛上奏彈劾。
在他們眼中,無論這些官員犯下何罪,在其認罪情況下,必須押送京師複核,而非動用私刑,更遑論直接砍頭。
手段過於血腥。
當年太祖皇帝時期的官員們都不敢這樣做。
各個衙門的官員們之所以情緒激動,無人為殷正茂說情。
還因被砍的四人涵蓋司禮監、都察院、六部中的兩部,許多地方州府的監察官員便是這個配置。
他們要不彈劾,可能下一個被砍頭的就是他們。
這種行為必須要制止。
向來不喜說髒話的馮保知曉此事後,在司禮監臭罵了殷正茂一刻多鐘。
全朝上下,他最厭煩的就是殷正茂。
他與通州倉場太監高錦的關係雖然一般,但從司禮監走出去的監察官代表的乃是皇權。
殷正茂沒有資格斬殺代表皇權的太監。
沈念雖沒有動手,但仍舊未逃過彈劾。
殷正茂是主罪,他便是從罪。
沈念罪名的大小完全取決於殷正茂罪名的大小。
此外,京師的官員們還不知丁元植已經自殺。
紛紛上奏稱:丁元植為博虛名,掀起動亂,延誤漕船通行,理應處以極刑。
……
內閣值房內。
放置奏疏的桌子上已堆成了小山。
張居正、呂調陽、馬自強三大閣臣都無奈地皺著眉頭。
他們知曉殷正茂與沈念是為了平息民意,是為將此事鬧大引得朝廷注意,進而頒行撫卹漕河勞力的條例。
但此事,讓他們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人去解決,都不會造成當下這個結果。
殷正茂做事暴躁,沈念做事瘋狂,當朝除了這二人,沒人能捅出這樣難以縫補的大窟窿。
外加,殷正茂與沈念在朝堂中的人緣本就一般。
而今無視大明律法,擅自砍下四名官員的腦袋,根本找不到不懲他們的理由。
不懲不足以正大明律法。
呂調陽輕捋鬍鬚,緩緩道:“此罪即使再輕懲,殷閣老估計也是要退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