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日,午時。
朝陽門大街十車金銀被搶案的初步結果,被公示於詔獄前。
經錦衣衛徹查,十車金銀乃是印綬監前掌印太監,已病逝的鄭三思利用特權勾結內承運庫數名宦官侵吞所得。
鄭三思的乾兒子印綬監掌司太監鄭興為獨吞這筆巨財將其匆匆運往城外。
然後被鄭三思的另外兩個乾兒子都知監宦官費七、王佑發現後,命人駕牛車衝撞運送金銀的馬車,導致出現了朝陽門大街附近百姓搶掠金銀的惡劣事件。
小萬曆以“此乃內廷私事”為由,命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徹查此事,外朝無須干預。
另外,錦衣衛、順天府、五城兵馬司都派出大量兵卒開始追尋丟失於街頭的兩萬多兩白銀。
外朝官員知曉這是一場“內廷宦官監守自盜、分贓不均”的醜事後,便不再議論。
不涉及外朝的內廷宦官之事,向來都是由司禮監與東廠處理。
許多官員都慶幸十車金銀不是外朝官員貪墨受賄所得,不然朝廷定會嚴查貪墨,為息民怨定會抓出幾個典型重懲。
當下,朝廷要抓幾名有貪墨受賄行徑的官員,就像從雞籠裡抓雞,羊圈裡抓羊,不費吹灰之力。
民間百姓知曉此真相後,也沒了討論的興趣。
在他們眼裡,內宦私吞內庫金銀實屬正常,就像糧倉內一定會有偷糧的老鼠一般。
……
翌日,午後。
沈念將近日撰寫的數篇講義呈遞到文華殿當值宦官的手中。
小萬曆染有疹疾,整個二月都不會有日講,但在張居正的示意下,日講官們還是要將講義交給小萬曆。
待小萬曆病癒後,張居正會向小萬曆提問講義上的內容,避免小萬曆因病而懈怠功課。
沈念離開文華殿後,緩步走在一處連廊中。
他喜歡在二月這種乍暖還寒的月份,緩步慢走,曬一曬太陽。
就在這時,一名小宦官朝著沈念快步走來。
沈念本以為他是路過,但後者走到沈念面前後,觀察附近無人,當即拱手壓低聲音說道:“沈部堂,小的方平,供職於印綬監,您在內書堂曾教過我,我有要事向您匯稟。”
“我教過你?”
沈念面帶狐疑,對這個看上去年約十五歲、甚是瘦小的小宦官並無印象。
“萬曆三年八月十八日,您在內書堂為我們上了最後一節課,您講了三寶太監鄭和,您告訴我們,如果不知以後想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便先做個好人!”
說罷,小宦官方平擺出沈念在內書堂講課講到興奮時常用的手勢,即右手往前一揮,然後攥拳收回。
小宦官方平之所以急於證明是沈念在內書堂的學生,乃是朝廷有規定,外朝官員禁止與內廷宦官私下交往,方平若不證明自己與沈唸的關係,後者恐怕根本不會聽他說話。
沈念淡淡一笑,認可了他的身份,當即問道:“何事?”
對自己內書堂的學生,沈念有過承諾,以後他們若遇到冤屈,是可以尋沈念提供幫助的。
小宦官方平說道:“朝陽門大街上那十車金銀不是鄭公公私吞內承運庫所得而是貪墨受賄所得,我有證據。”
說罷,小宦官方平從懷裡拿出一份文書。
“沈部堂,近半年是我一直在伺候鄭三思公公,他為了自保,將賄賂他的官員全都記錄在這個賬本上,他的那些錢全是貪墨受賄所得,根本不是私吞內承運庫,對我們這些宦官而言,貪墨受賄還能活命,但私吞陛下的錢,無論多少,都是死罪!”
“我在收拾鄭公公遺物時,意外發現了這個賬本,我……我……不知應該交給誰,就只能找您了!”
說罷,小宦官將賬本交給沈念。
沈念知曉此賬本事關重大,接過賬本,塞於袖中,朝著方平道:“方平,此賬本交給本官就行,你就當不知此事,不然會有性命危險,快走吧!”
“是!”小宦官方平朝著沈念再次拱手,然後快步朝著前方走去,不多時便消失在拐角處。
沈念將袖中的賬本朝著裡面又塞了塞,然後快步朝著翰林院走去。
……
一刻鐘後。
翰林院,侍講學士廳內。
沈念關閉房門,插上門栓,坐到桌前後,方才將賬冊拿了出來。
“嘉靖三十九年六月二十三日,兵部武庫清吏司員外郎周舍,出銀三千兩,問詢兵部四司郎中空缺及調任情況。”
“嘉靖四十年三月十六日,右軍都督府陝西指揮使司指揮使出銀八千兩,令印綬監在考績文書上貼黃,增加其虛假功績。”
……
“隆慶元年八月十二日,刑部湖廣清吏司主事謝東以五千兩白銀,購置兩份空白的鹽茶勘合憑證。”
“隆慶二年三月十六日,江西承宣佈政司左參議白文忠出銀一萬兩,令印綬監臨摹吏部部印,以虛報考績。”
……
“萬曆二年五月十五日,四川鹽商徐子嶽出銀八千兩,得印綬監空頭鹽引五份。”
“萬曆四年七月二十三日,河南承宣佈政司經歷司都事王坤出錢五千兩,令印綬監拖延新任經歷司經歷高達赴任所需的印信文書,令其赴任遲到而受懲。”
……
沈念望著賬冊上的賄賂資訊,面色越來越陰沉。
一個小小的四品印綬監因掌管朝廷的文書印信,便能做出如此多罪大惡極的事情。
權勢滔天的司禮監絕對比其更猖狂,更無法無天。
“將一場內廷宦官貪墨受賄案變成私吞內承運庫金銀案,馮公公真是好手段啊!”沈念喃喃道。
能將此事如此操縱,環環皆有宦官背鍋,唯馮保有這個能力。
沈念瞬間便想到了馮保如此做的原因。
此事若定性為內廷宦官貪墨受賄,內廷二十四衙絕對會遭到前朝官員的彈劾打擊。
而內廷二十四衙,乃是宦官們貪墨受賄大老巢,根本經不起查,他為護那些乾兒子幹孫子,才敢如此操控。
沈念遲疑了一下,拿起此賬冊就準備出門。
他若將此賬冊交到內閣或交到一眾科道官的手裡,接下來的內廷二十四衙,絕對將迎來一場暴風驟雨般地清查。
“哄騙朝廷,隱瞞真相,避免清查,真是該死!”
沈念說完此話,正準備推門而出時,突然又停了下腳步。
“不,不對,馮保不可能如此愚蠢。賄賂印綬監的官員甚多,他們聽到此事後,一定會疑鄭三思所得金銀的來歷,有一人洩露,馮保便是欺君之罪,他不可能這麼傻!”沈念喃喃道。
當下的宦官有貪墨之舉,朝廷大多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宦官們所追求的幾乎都是權和錢,而當朝已預設這種常例。
向宦官行賄,如同給皇帝的家奴好處費,小萬曆知曉後,並不會嚴懲。
貪墨,不是死罪,但欺君,一定是死罪。
宦官欺君,是任何一個皇帝都不能接受的。
沈念相信,馮保絕對不會因此事而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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