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下一站--巴黎
“極光”號的舊式柴油引擎發出一陣嘶啞的咆哮,緩緩地、幾乎是有些不情願地,脫離了稚內港那老舊殘破的碼頭。混雜著濃重油汙和魚腥味的鹹澀海風,立刻裹挾著細密的雪粒撲面而來。李想下意識地拉高了那件深藍色防水工裝的衣領,將大半張臉深深地埋進了粗硬布料的陰影裡。
直到這艘老舊的漁船喘著粗氣,徹底駛出那道象徵著界限的防波堤,進入了更加開闊的宗谷海峽黑色水域,他才彷彿被解除了定身咒,緩緩地轉過身來。
北海道的整個海岸線,在凌晨四點濃重的夜幕籠罩下,像一幅黑色的剪影畫,只能看見大概的輪廓。遠處寥寥幾點零星的漁火,在無邊的黑暗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李想的視線彷彿穿透了這遙遠的距離,落在了那片黑暗的內陸深處——那裡,有他們曾經短暫棲身、分享過溫暖的獵人小屋,有那片埋葬了無數追兵、也掩埋了所有過往線索的狂暴雪崩之地,還有那個承載著“蜂巢”最古老、最核心秘密的阿伊努人聖所木屋。
而現在,所有這一切,都正被船舷下的海浪,一寸寸地吞噬、覆蓋,最終拋棄在時間的洪流之後。一種空落落的抽離感,從他心底瀰漫開來。
他從貼身的口袋裡,取出了那張被體溫焐熱的紙條。在隨著船身搖晃而明滅不定的昏暗船舷燈下,靜香那娟秀而略顯急促的字跡——那個獨屬於她和已故祖母的、充滿私人回憶的舊郵箱地址——彷彿依然帶著女孩身體殘留的暖意,和某種決絕的芬芳。
這張薄薄的、甚至有些脆弱的紙片,幾乎是他此刻擁有的、關於靜香存在的唯一“實體”證明了,是連線他與那個鮮活生命最後的、纖細如發的紐帶。
他的手指,帶著連日來搏鬥與逃亡留下的細小傷痕,極為輕柔地撫過那些墨水留下的痕跡。指尖的觸感,讓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幕幕清晰的畫面:他們在嘈雜咖啡館初次相見時,她禮貌而疏離的微笑;她身穿華貴晚禮服,在觥籌交錯的宴會廳裡,顫抖著卻堅定地挽住他的手臂;他們在東京的大街小巷裡亡命奔逃時,她磨破的腳底;在撤離去上野車站的路上,車禍導致撕開皮肉的右小腿;在獵人小屋的壁爐火光前,她卸下所有防備後,那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睡顏;以及……最後,在那場冰與火交織、生死一線的絕境中,她帶著淚水的、苦澀而勇敢的吻,和那份不顧一切的、全身心的託付。
那個女孩,靜香,她用自己所有的溫柔、堅韌、勇敢和毫無保留的信任,將他這塊因漫長逃亡和內心封閉而變得堅硬、冰冷的頑石,生生地焐熱了。不知不覺中,兩行滾燙的淚水毫無徵兆地從他眼角滑落,迅速被凜冽的海風吹得冰涼。不管他怎麼用力地眨眼,試圖驅散這片水霧,視線都變得模糊不清,遠處的燈塔光芒在他淚眼中暈染開,化作一片破碎的金星。
“嗡……”
懷中那部嶄新的、通體黝黑的柔性屏手機,極輕微地振動了一下,那震動透過衣物傳遞到面板,將他從沉靜的回憶漩渦中,拽回了現實。
是董潔。代表她的那個藍色光點,在簡潔的介面上安靜地亮起。沒有預兆,沒有文字,率先傳送過來的,是一張高精度的圖片。
那是一張巴黎的夜景航拍圖。整座城市彷彿被打翻的星辰之海,無數璀璨的燈火以那座鋼鐵鏤空的埃菲爾鐵塔為中心,向四周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而在圖片的右上角,還嵌入了一張更小的、地形輪廓圖,阿爾卑斯山脈那熟悉的、鋸齒狀的雪線之上,董潔用一個醒目的紅色圓圈,精準地標記出了“奧米伽生物神經研究所”的大致地理位置。
然後,她的文字訊息,才像遲來的註釋,緩緩地彈出在圖片下方。
“我還在處理普林斯頓這邊最後的交接手續,預計三天後出發與你匯合。但歐洲那邊的網路鋪設和前期準備工作,已經全面啟動了。”
“我已經聯絡上了幾位……過去因為堅持研究倫理底線,而被‘奧米伽’排擠、清洗出來的老朋友。他們現在自發組成了一個小型的、地下的技術聯盟,一直在利用過去的資源和人脈,暗中調查‘蜂巢’在歐洲的秘密活動。我已經把你的情況,謹慎地引薦給了他們。”
李想看著螢幕,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心中有些意外。他從未聽董潔詳細提及過,她在歐洲大陸,竟然也埋藏著這樣一層隱秘的人脈關係網。
“他們的可靠程度如何?”他敲下回復,力求簡潔。
“他們和我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都是理想主義道路上的失敗者。”董潔的回答很快傳來,帶著苦澀的自嘲,“因為不夠‘瘋狂’,無法接受突破人類倫理底線的實驗,所以被那個核心圈子無情地踢了出來。他們或許沒有正面抗衡‘蜂巢’武裝力量的硬實力,但在情報蒐集、技術分析和本地支援上,是我們目前在歐洲唯一可以藉助的地面力量。我已經把你‘瓦西里’的新身份基礎資料,加密傳送給了他們的核心成員。等你到了巴黎,站穩腳跟後,他們會派出信得過的聯絡人,主動與你接洽。”
“我需要他們的直接聯絡方式,以備不時之需。”李想提出要求。
“你不需要,也不能主動聯絡他們。”董潔的回覆迅速而堅決“記住,李想,從你踏上這條船開始,你不能再輕易相信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包括這些潛在的‘盟友’。所以,在戰略層面上,你也只能把他們視為……完成特定任務的、暫時的工具。情感上的依賴,是生存的大忌。”
“那麼你呢?”李想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絲尖銳的反叛,敲出了這兩個字,“等你到了巴黎,與我匯合之後,我也必須時刻謹記,把你當成一件需要謹慎使用的‘工具’嗎?”
衛星電話的螢幕那頭,陷入了長久的的沉默。
許久,久到李想幾乎要以為通訊已經意外中斷時,董潔的回覆才終於傳來,只有簡短的、沒有任何情緒修飾的三個字。
“隨你便。”
然後,那個代表著她的藍色光點,毫不猶豫地、迅速地黯淡了下去,通訊被單方面切斷了。
李想緩緩收起手機,他的心中,卻並沒有因為得知了新的“盟友”而感到絲毫的輕鬆或寬慰。他完全理解董潔這番安排的深刻用意,在這場遍佈謊言、陷阱的殘酷遊戲裡,任何一絲情感上的鬆懈與盲目的信任,都可能成為被敵人利用的、最致命的弱點,導致滿盤皆輸。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鹹腥的空氣,正準備轉身返回那間充斥著機油味和鼾聲的狹小船艙,那個代表著“幽靈”的、不斷閃爍的紫色圖示,卻毫無徵兆地、自主地在他手機螢幕中央亮了下來。
“第一次體驗跨國偷渡服務?感覺如何啊,我們親愛的瓦西里同志?”Q的文字,依舊是那副標誌性的、玩世不恭的調調,彷彿永遠站在高處俯瞰著眾生的鬧劇。
李想沒有立刻回覆,只是靜靜地看著那行文字,如同在觀察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棋子在棋盤上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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