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權的臉色終於微微變了變,握著茶杯的手指關節有些發白。
他強自鎮定道:“宿訣道友見多識廣,只是阿虞的傷勢極為特殊,尋常溫補之藥毫無作用,反而是這些……屬性奇特的靈物,偶能緩解一二。”
“師某也是……病急亂投醫,無奈之舉。”師權的語氣中充滿了苦澀和無奈,將一個為救愛妻不惜以身犯險、遍嘗百草的痴情丈夫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試圖博取同情,轉移焦點。
烏竹眠將他的細微變化盡收眼底,放下茶杯,聲音清冽如泉:“師道友情深,令人動容。我這裡有一份調理經脈的方子,主藥雖也珍貴,但藥性中正平和,重在固本培元,或可減輕尊夫人服藥後的痛苦,穩固其本源。”
她將昨夜寫好的素箋再次拿出,遞向師權。
師權連忙起身,雙手鄭重接過:“多謝劍尊大人賜方!師權感激不盡!”他展開方子,目光快速掃過,當看到其中幾味主藥時,瞳孔驟然一縮,握著紙張的手緊了緊,指節更顯蒼白。
這些藥……太對症了,甚至隱隱指向了某些他極力想掩蓋的根源,他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只能表現得更加感激。
“此方需循序漸進,不可操之過急。”烏竹眠意有所指地補充道:“尤其……若根基之傷涉及某些‘舊患’,猛藥祛邪固然痛快,但若傷及根本,恐得不償失。”
“舊患”二字,烏竹眠說得極輕,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入師權最敏感的神經。
他猛地抬頭看向烏竹眠,眼神中那一瞬間的驚駭幾乎無法掩飾,她知道了什麼?她怎麼會知道“舊患”?
謝琢光適時地開口,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師道友若有難處,或是對此方有不解之處,隨時可來尋我與阿眠。仙盟之中,亦有諸多療傷聖手,或可為尊夫人會診。”
這既是提供幫助,也是一種隱晦的警告和持續的關注。
師權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劍尊大人和謝盟主厚愛,師權銘記於心。此方……師某定會仔細斟酌,謹慎使用。阿虞的病……勞各位費心了。”
他再次躬身行禮,姿態謙卑,但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下,已是驚濤駭浪。
這場拜訪,表面是贈方探病,實則是一場無聲的試探與交鋒。
師權用“情深”和“無奈”織就的帷幕,在烏竹眠和謝琢光銳利的目光以及宿訣毫不留情的點破下,已然出現了裂痕。
而那句“舊患”,更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無法平息的巨大漣漪。
師權的妻子依舊隱於幕後,但圍繞她的迷霧,卻因這次拜訪而顯得更加濃重和詭譎,水月居的平靜表象下,暗流洶湧得幾乎要衝破堤岸。
*
與此同時,主屋內,被深色簾幕隔絕了所有光線的臥房深處。
光線昏暗,只有牆角一盞鑲嵌著螢石的壁燈散發著微弱、幽冷的光芒,勉強勾勒出室內簡潔到近乎空曠的陳設。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清冽的藍蓮冷香,以及一絲被刻意掩蓋、卻依舊頑強滲透出來的、混合著草藥與某種奇異寒氣的味道。
寬大的雲床上,一道纖細的身影蜷縮在厚重的錦被之中,似乎陷入了沉睡,墨色的長髮如同海藻般鋪散在素色的枕衾上,襯得那張掩在陰影中的側臉愈發蒼白脆弱。
就在烏竹眠一行人踏上那條由凝固星砂鋪就的廊橋,步入水月居清冷孤絕的領域之時,那沉睡的身影突然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女子如同蝶翼般的捲翹睫毛劇烈地顫抖起來,彷彿在抵抗著什麼無形的壓力。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紊亂,眉心緊緊蹙起,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浸溼了鬢邊的幾縷髮絲,放在錦被外的一隻纖纖玉手,無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被褥,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唔……”
一聲極其細微、帶著痛苦和茫然的呻吟,從女子緊抿的唇瓣間逸出。
她似乎被某種強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驚醒,又或者,是有什麼極其熟悉又極其重要的東西,穿透了水月居的重重禁制與迷霧,強行闖入了她混沌而封閉的世界。
下一秒,女子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美得驚心動魄的眼睛,即使燈光昏暗也無法掩蓋,眼波流轉間,即便盛滿了迷茫、痛苦和一絲驚惶,也依舊擁有著顛倒眾生的魅惑底蘊。
然而卻不難看出來,這雙漂亮的眼睛裡沒有焦距,只有一片空洞的、如同蒙塵琉璃般的霧靄。
女子吃力地支撐起上半身,錦被滑落,露出月白色的單薄寢衣,勾勒出過分纖細單薄的身形。
她茫然地環顧著這間熟悉又陌生的、囚禁了她十年的屋子,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毫無規律地狂跳著,彷彿要掙脫某種無形的束縛。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攫住了她。
不是疼痛,不是寒冷,而是一種悸動,一種源自靈魂本能的呼喚,又或者……是某種被強行遺忘、卻在此刻猛烈衝擊著封印堤壩的滔天巨浪。
女子不知道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