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博望行宮外。
自七年前,得先孝景皇帝、竇太后敕封為太子儲君,並得賜博望苑為儲君私苑以來,這還是劉榮第一次在博望苑,如此大範圍的招待朝公重臣。
也不能怪劉榮不上心。
而是確實沒有合適的機會。
——先孝景皇帝尚在時,劉榮太子監國,說是大權在握,實則卻是在權力的鋼絲繩上跳舞。
先帝老爺子對劉榮,哪怕真的沒有半點防備心,劉榮也不敢真的太過分,光明正大的設宴邀請滿朝公卿大臣。
等到先帝駕崩,劉榮即皇帝位,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漢天子,倒是具備了邀宴群臣,和臣下交流感情的客觀條件。
但即位之初,劉榮也同樣要面對東宮竇太后,對自己這個少年天子、未冠天子的審視,甚至是若有似無的惡意。
說白了,就是當時的劉榮名為天子,實為半個傀儡。
手中掌握的權柄,甚至可能還不如監國太子時期!畢竟劉榮做監國太子時,漢天子的權利,是完完整整掌握在先帝老爺子手中,並親自將大半委託於劉榮之手。
而先帝駕崩之後,劉榮未冠而立、主少國疑,漢天子的權柄,自然而然就有相當一部分,留到了東宮太后手中。
在當時的情況下,無論劉榮有沒有穿越者的先見之明,都不難得出結論。
——在真正大權在握之前,要儘量低調一點,不能讓東宮竇老太后,生出‘皇帝要和我奪權’的感覺。
天子的權力,劉榮自然是要奪回來的。
但手段必須溫和,必須是透過潤物細無聲、溫水煮青蛙的方式,讓竇老太后不知不覺間,便將手裡的權柄移交還給劉榮。
等老太后反應過來,劉榮已經沒那麼好拿捏了——這才是對當時的劉榮而言,最明知、最穩妥的選擇。
於是,為了不刺激竇老太后,劉榮又是在想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與外朝公卿重臣,保持了相對合適的距離。
再後來的事,便是婦孺皆知得了。
——自天子劉榮元年至今,幾乎是以每年一場的頻率,接連不斷爆發的漢匈打仗,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讓劉榮樹立起了難以想象的威望。
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如今的天子劉榮,已經具備了比先孝景皇帝,都更高的政治威望,以及地位!
畢竟先帝老爺子在位期間,漢家不曾在面對匈奴人時,沾到過哪怕一點便宜。
而劉榮在朝,漢家卻是不斷的重新整理著記錄,不斷地開創漢家對外戰爭的先例。
——朝那之戰,是漢家自開國以來,第一次見匈奴人完全、徹底的擋在國門之外。
這一點,是高皇帝與冒頓單于那場平城戰役,都不曾做到過得。
河套-馬邑戰役,更是兩線作戰、兩面開花——馬邑不失,河套易主!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漢家得以奪取河套,已經讓當今天子劉榮,成為了自有漢以來,漢家唯一一位擁有‘開疆拓土之功’的皇帝!
劉榮的武功,已經超越了父、祖,以及堂兄前、後少帝,叔祖孝惠劉盈,僅次於‘開國’的高皇帝劉邦!而最近的這一場高闕戰役,更是徹底扭轉了漢家,在面對北方遊牧民族時的戰略劣勢,轉守為攻,徹底掌握了戰略主動權。
隨著這一系列愈發令人激動、興奮得對外戰爭勝利,如今的天子劉榮,早就不是竇老太后三言兩語間,就能輕易廢立的了。
如今,劉榮可以自信滿滿的說:哪怕朕也學歷史上的漢武大帝,搞出來一個雞飛狗跳的建元新政,東宮竇老太后,也絕不敢把朕趕去太廟面壁!
也正是這一場場戰爭勝利,為劉榮一點點樹立起來的威望,讓劉榮得以在即皇帝位後的第四年,才終於藉著‘奴籍’案,得到邀宴朝公重臣,齊聚於自己的太子私苑:博望苑的機會。
得到天子邀宴,朝中公卿重臣,本該是歡欣雀躍。
畢竟天子與外朝的公卿重臣,本身就在某種程度上,處於一定程度的對立面。
在這種背景下,天子能設宴邀請外朝重臣,既是政治局勢相對穩定、君臣相處較為和諧的象徵,同時也是緩和天子與外朝的關係、進一步穩定朝野局勢的手段。
更何況這,也是榮耀!
畢竟不是什麼人,都能被天子設宴邀請,前往天子在儲君時期的太子私苑,以私人身份推杯換盞,把酒言歡的。
但礙於毫無徵兆,卻引發軒然大波的‘奴籍’案在先,即便得到如此榮耀,朝公重臣們的面色也都有些不大好看。
上首主位,自然是天子劉榮當仁不讓。
而在劉榮右手邊,最靠近劉榮的位置,丞相魏其侯竇嬰卻是面色陰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次席的御史大夫建陵侯衛綰,反應倒是沒有竇嬰那麼劇烈,但臉色也絕對算不上好看。
如果說,竇嬰是心情不好,確定某件事不對,想要同天子劉榮說,卻不知如何開口;那衛綰便是心情不好不好,不確定此事是好是壞,更不知道該不該就此事,與天子劉榮進行交流、探討。
畢竟再怎麼說,竇嬰、衛綰二人的成份,還是有相當明顯的差距的。
——丞相魏其侯竇嬰,含‘儒’量極高!
放在太祖高皇帝年間,甚至堪稱致死量!而在竇嬰這樣的當世大儒,儒家思想、道德體系最堅實的擁護者看來,奴隸狀告主人這種事,他壓根兒就不該發生。
甭管是不是公室告、甭管告的是什麼——哪怕是奴隸狀告主人造反,官府也不應該關注奴隸主造反了;而是應該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奴隸‘倒反天罡,狀告主人’一事之上。
像此番,一個奴隸狀告奴隸主,直接引發一場遍及全天下範圍的輿論風波,甚至是政治格局動盪,是萬萬要不得的!
此例一開,從此奴不是奴、主不是主,上下尊卑、人倫綱常顛覆,國將不國!
反觀作為亞相御史大夫的建陵侯衛綰,相較於竇嬰旗幟鮮明的‘這是亂國之道!’的態度,則相對遲疑、曖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