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宦臣不與奸臣鬥
趙無憂本身便是渾渾噩噩,如今嗓子裡舒服了,身上的忽冷忽熱便也漸漸退下。人乏得很,反正該看的不該看的,穆百里也沒少看。這全身上下一百多塊骨頭,哪塊是他沒有摸過的?
既然如此,乾脆還是歇著吧,便也不再掙扎。
安安心心的睡覺,管他明日會怎樣!到了這地步,你還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未免太不實際。
趙無憂睡得格外安穩,身上忽冷忽熱的卻始終有溫暖的懷抱不離不棄。有那麼一刻,她覺得其實有個人能疼你也是不錯的,知冷知熱,而不是像所有人那樣,對你畢恭畢敬。所謂的畢恭畢敬,也只是畏懼你的權勢罷了,而不是真正的尊敬。
穆百里抱著趙無憂,闔眼歇息。
一如在金陵城那樣,她還是喜歡枕著他的腿或者胳膊入眠。到了下半夜的時候,許是覺得冷,她自己便不由自主的往他懷裡鑽。
身上,心裡都有些癢癢的,那種滋味無法言說。可是有個人能與你肌膚相親,能與你相互依偎,感覺也不賴。一個人孤單寂寞了太久,難免會生出涼薄之意,對什麼都不在乎,對誰都不在乎。
可當有人,能暖你的心之後,你便會覺得再也沒有第二個選擇。
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副局面,那便是:你在時,你是一切;你不在,一切是你。
只是帶著面具太久,誰都摘不下來了,誰也不肯去直面自己的內心。這世上所有的廝殺並不都源於貪婪,也有因為:你不言我不語。
一覺睡醒,外頭的陽光極好,穆百里低眉去看懷裡的趙無憂。如墨青絲平鋪在石面上,那張素白的臉,在他的陰影裡竟顯出幾分晶瑩剔透的感覺。薄唇緊抿,長而捲曲的羽睫垂著,落著極是斑駁的剪影。被他的呼吸撩動,便是剪影也變得格外美麗。
心裡,倒生出幾分相安靜好的感覺。
她咂了一下唇,懶洋洋的睜開眼眸。羽睫顫了顫,顯然是沒想到自己會躺在他的懷裡睡了一夜,而且還是以在他知曉自己是女兒身的情況下。
“醒了?”頂上傳來他磁重的聲音,“看樣子趙大人以後怕是要失眠了,沒有本座這條胳膊這條腿,趙無憂又如何能安枕無憂呢?”
趙無憂抬頭望著他,清晨醒來,眼中的惺忪睡意未褪,眸中暈開淡淡的迷離之色,帶著幾分遲滯的可愛,也有幾分如貓兒般的慵懶。她伸出如玉的胳膊圈住他的脖頸,將自身掛在了他的身上,冰涼的面頰輕柔的貼在他的胸口,軟語呢喃,“穆百里,我頭疼。”
穆百里一怔,這——這丫頭是睡懵了吧?沒搞清楚狀況?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嗎?這男不男,女不女的,竟然把他折騰得沒了法子。
“趙無憂,你可知道眼前之人是誰?”穆百里問。
趙無憂低低的應了一聲,許是真的頭疼,這小腦袋跟著一搖一擺的,好似隨時都會從脖子上掉下來。她靠在他胸膛,“我都說我起床氣大,你不信。”
穆百里覺得很無奈,這平素趾高氣揚,胸有成竹的禮部尚書,怎知背後是個女流氓?女無賴?威逼利誘,她百毒不侵;卑劣無恥,她刀槍不入,反而比他更卑鄙無恥。
思來想去,這世上怕是再也沒有這樣的女子,上得朝堂,耍得流氓……
還不等他思慮妥當,她已經枕上了他的腿,等著他伺候。
這倒是有點當家人的姿態,除了皇帝,還沒人敢這麼明目張膽的讓他來伺候,縱然是皇后,也是有所忌憚。可這趙無憂呢?不知道是不是文人傲骨的緣故,還是說她生來就沒臉沒皮,以至於不管什麼時候,都能做到這般厚顏無恥。
輕嘆一聲,穆百里輕輕的為她揉著太陽穴,“趙大人的身子似乎越來越不濟了,聽說是先天不足之症,可本座瞧著,這比先天不足之症似乎要嚴重得多。”
趙無憂苦笑著輕咳兩聲,“何以見得?”
“看似先天不足,可是底子早已掏空。”穆百里一針見血。
趙無憂呵笑,“督主獨具慧眼,果然看得最清楚。”
穆百里替她揉著太陽穴,縱然她病得不輕,可似乎朝廷上下也沒見她喊過疼,矯情任性過。外表看上去,跟常人無恙,只是身體弱一些,都以為只是小病罷了!可實際上呢?長年累月的生病吃藥,反反覆覆,早已將她的身體掏空。
如今的趙無憂,也不過是憑著自己的求生欲,以及胸腔裡的那口氣,苟延殘喘罷了!就像她自己說的,能活多久,全憑天意。
“若是趙大人死了,這世上又該多無趣。”穆百里望著膝上的趙無憂,容色素白,看上去是越發虛弱了。再在這裡耽擱幾日,她估計真的要活不成了。
她沒帶藥,只是靠著她自己的求生意志,與他的內力灌輸而存活,實在不是長久之計。
“穆百里,如果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她突然問。
他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本座會把你的手剁下來,留在珍品房裡,細細珍藏。”
趙無憂輕笑,“那也是極好的。”
須臾,趙無憂起身,這死太監伺候人的功夫還真是一絕,難怪皇帝與皇后都離不開他。
“好些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穆百里有多溫柔。知道的人,卻是退避三舍,談東廠而色變。這些年東廠在穆百里的手中日益擴大,東廠的爪牙遍佈天下,誰都不敢在私底下妄議國事。
不得不承認,穆百里的手段是陰狠毒辣的,可單單從外表看來,卻是個極為溫和之人。你別以為他在笑,也許下一刻你便已經是個死人。
所以對於這樣的穆百里,趙無憂始終要保持一份警惕。
當然,除了在這裡的時候。
因為這裡沒有內憂外患,只有她與他,兩個不得不相依為命的人。
驀地,外頭一聲爆裂之音,轟鳴聲大作。
穆百里率先走了出去,這聲音是從西邊兒傳來的,所以——疾步行去,未曾多看她一眼。
趙無憂穿戴整齊,這裹胸自然也是少不得。
西邊的山壁被人炸開了,這會子亂石崩塌,一片狼藉。塵煙漫漫,什麼都瞧不清楚。大批的亂石滾落,堵住了半個山谷。得爬上那些亂石,才能看得清楚谷外的情況。
穆百里自身有傷,而趙無憂身體孱弱,嗆了幾口塵煙已經開始不斷的咳嗽。
腳下飛快,穆百里飛身,疾步踏上了亂石巔。
趙無憂站在下面,緊捂著口鼻,免得吸入太多的塵煙。她仰頭望著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陽光下,灼灼其華,只帶光芒。
事實的確如此,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都是這樣的鋒芒難掩。
“如何?”她問,依舊咳嗽。
穆百里蹙眉,塵煙太大,一時半會看不清楚。
這石壁其實並不算坍塌,只是破開了一個洞罷了。要知道這山谷四周都是萬丈崖壁,若是都崩塌下來,必定會埋了這地方,縱然他有再好的武功,只怕這會也得被亂石砸成爛泥。
看這石壁的爆裂口,應當是經過精確計算的,所以爆破的口子並不大,硝石的分量也是極為準確的。可見應該是東廠的人,畢竟硝石這種東西,是不許百姓私下流通的。除了逢年過節按照一定數量撥給煙花製造坊,其他時候一律國屬。
能用硝石製造火藥,炸開這地方,這硝石的分量不輕,勢必要驚動朝廷。
也唯有東廠,才能不經調撥,就拿出這麼多的硝石。
“督主!”外頭,傳來模糊的聲音。
稍瞬,便有震耳欲聾的聲音傳來,“督主!”
是東廠的人!
趙無憂輕嘆一聲,這次算不算救命之恩?雖然自己也付出了代價,但好像——自己這條命的確是穆百里撿回來的。
還一不小心,撿了好多次。
掉下來一次,狼群一次,半夜發燒——林林總總的,好像他從摔下來倒現在,一直都在救她。所以她這條命,還真是他費盡心思撿回來的。
趙無憂覺得頭又疼了,回去之後得洗洗腦,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才是。畢竟他們是宿敵,來日難免會交手。若是心裡記掛著情分,難免會散了心思。到時候下不去手,吃虧的就是她自己。
的確是東廠的人來了,到底還是東廠有方法,爬不下來就直接繞道山腳下,然後把這麼厚巖壁層層鑿開,然後埋下火藥炸開最後的缺口。
難怪費了這麼久,原是在安排炸山口。
走出山谷的那一瞬,趙無憂有種如獲新生的感覺。然則很奇怪的是,她並沒有看到自己身邊的人,一個都沒有。雲箏被劫尚且情有可原,可是——未見素兮,未見奚墨,難免教人生疑。
她想起那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男子,眸光漸漸冷了下去。
這是要李代桃僵,取而代之?
呵,可惜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她趙無憂福大命大,又回來了。
穆百里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斂襟屈膝跪在那裡,誰也不敢抬頭。他攜著她飛落在地,轉身便去營帳便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等著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絳紫色的袍子,才是他尊貴而華麗的專屬。
濃墨重彩的容臉,重新呈現。
趙無憂白衣染塵,不復當初的翩翩儒雅。望著那神清氣爽,緩步走來的穆百里,在他面前她終究難掩自身狼狽。
“趙大人。”穆百里笑得意味深長,“還要回京嗎?”
“如何能不回?跟著督主回去,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才能讓那些宵小之輩不敢與我為難。”趙無憂如今身無分文,想要回去還真的不容易。除了跟著穆百里一道轉回,她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何況——她抿唇,朝他伸手,“把東西還我。”
“什麼東西?”穆百里冷颼颼的望著她。
“皇上的令牌!”是他扒了她的衣裳,所以丟失的令牌必定在他身上。
穆百里一笑,“東西是在本座手裡,只不過趙大人若真的想要,就拿東西來換。”他拂袖轉身,“否則教皇上知道,趙大人遺失了皇上給予的令牌,這脖子上的吃飯家伙,怕是要在地上滾上一圈了。”
這可不是一頓板子就能解決的問題,丟了皇帝的令牌,那是殺頭重罪。王法條條,趙無憂可不想因為這種事,而落了別人的口實。
“你想要什麼?”趙無憂冷了眉目。
“趙大人覺得呢?”穆百里眸色寒涼。
趙無憂冷哼一聲,“督主還真能趁火打劫。”
“本座只是隔岸觀火罷了!”穆百里拾起她的柔荑,這冰冰涼涼的手裹在自己溫熱的掌心裡,還真是格外舒服,宛若無骨,柔軟至極。他顧自把玩著她的手,格外寵愛的撫過她的手背,這雙白淨的手如今卻有著不少擦痕,教他略顯不悅的凝了眉頭。
趙無憂深吸一口氣,“穆百里,你別太過分。”
“趙大人沒聽過一句話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穆百里也不抬頭看她,將她的手置於自己的掌心,精心的把玩著,“趙大人借刀殺人,拿到了東西卻把本座推了出去,本座總該收點利息才是,難不成還要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督主可沒什麼夫人,也沒折什麼兵。我要的是我自己拿到的,跟督主有什麼關係?何況那東西,給你也沒用,你壓根不懂。”趙無憂抽回自己的手,面色無溫。
穆百里睨了她一眼,居高臨下的望著趙無憂略顯慍怒的容臉,“趙大人怎知本座不懂?”
呵,懂?
趙無憂涼颼颼的望著他,“穆百里,明人跟前不說暗話,今日我就把話挑明瞭與你說,這東西對你來說其實就是個廢物,對我而言卻比命還重要。所以你可以殺了我,但我不會把東西給你。”
“哪怕被人取代?”穆百里問。
“是!”趙無憂決絕如鐵。
穆百里若有所思的凝著她,這樣的堅決到底是為了什麼。也不過是個死物罷了,她為何要如此呢?難道真的是:女人心海底針?
尤其是趙無憂這樣的,不似女子的女子。
“你好好想清楚。”穆百里轉身就走,“回到京城,沒有本座沒有東廠,你要面對的會是什麼樣的狀況。只要本座一句話,你可以是趙無憂,也可以不是。”
“若然不是也無妨,這多年的累積丟了也就丟了,我只恐無法侍奉母親跟前。至於其他的,我根本不在乎。”她斂眸,語調平緩而低沉,似乎早就深思熟慮過。
所以她對他提出來的要求,早就做過了度量?早就算準了,穆百里會這樣?
穆百里頓住腳步,回眸看她時,眸色略有些複雜,“功名利祿,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你這尚書之位多少人覬覦?你竟然說放棄就放棄。看樣子,丞相教子無方,終究也是功虧一簣。你就不怕你們趙家,從此在大鄴的國土上,煙消雲散嗎?”
“橫豎是看不到那一天的,你威脅不到我。”趙無憂輕笑,略顯無奈的吐出一口氣,“你與一個將死之人說這些有的沒的,你覺得有什麼意義嗎?”
“至少現在,你死不了。”穆百里進了營帳。
她沒能看清楚他的容色變化,哪怕站在他跟前她也看不清楚。那張濃墨重彩的臉,將他於這世間徹底的隔開。她知道他在防備什麼,所以她從不奢求他能心慈手軟。
懂得心慈手軟的人,坐不上今天的位置。
輕嘆一聲,不過穆百里有句話說對了,那就是她目前還是死不了的。轉念一想,如果死在了這裡,想必就回不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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