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純屬子虛烏有,都知道的事兒。平時開個玩笑,只當下酒菜,但是,當下風聲緊,就是開玩笑,也是開不得的。胡宏知道他這個老表,那是翻臉不認人的主。這麼說,雖說子虛烏有,但是,不趕緊撇清,到時候什麼都晚了。
胡宏想到後果,滿頭大汗,嘴唇哆嗦,噗通跪下,磕頭作揖說,老表,這事兒可不是亂說的,你想,我們啥關係,如今啥世道?縣長知道了,坐牢就算輕的,砍頭也說不定。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漆樹貴冷哼,擼擼袖子,用食指挑著胡宏下巴說,你也不傻呀,我說這事兒是真的了嗎?
胡宏趕緊叩頭說,老爺,我知道,您經常跟下人開玩笑,這個玩笑,可不是開著玩的,您現在是區長了,您說真就是真,您說假就是假。
是的嗎?漆樹貴直起腰,鬆了手,在屋裡揹著手,晃悠著,覺得有時候暗示呀,指桑罵槐呀以及說一半留一半呀,這些為官之道,在官場,還真的高明呢,在家裡稍微展示一下,就立即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真的有些小得意呢。
胡宏沒敢起來,還在磕頭說,絕無謊言,就像我們從小賭咒,誰要是說謊,生孩子沒屁眼。
嗯?漆樹貴立即停止晃悠,瞪大眼睛看著胡宏。
哎,不說這話還好,說這話兒,犯了大忌:一來,漆樹貴最痛恨拿從小那點交情說事兒,因為他讀過《史記》,那什麼“苟富貴莫相忘”,純粹是騙人的,說出來,就是打臉的,二來,這句話,可搗到了漆樹貴的痛處——讓胡宏送走的是啥?指桑罵槐,這是什麼?
漆樹貴終於震怒,抬腳對跪在地上的胡宏就是一腳,罵道:我讓你生孩子沒屁眼!
一腳下去,胡宏滾出老遠,但胡宏還是趕緊起來又趴在地上,滿口“老爺饒命”,求饒。
可漆樹貴也被胡宏堅硬的骨頭碴子墊得生疼,立馬抱著腿轉圈,還一邊吸溜一邊罵:你個性球,我讓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掌嘴,自己掌,掌爛為止。
胡宏不得已,跪在地上搖著頭,輕一下重一下,掌著,還數著:一、二、三……
萬事兒就怕個“巧”字,胡宏只是賭咒,沒想到還賭出個忌諱。
漆樹貴曾經真的生了個孩子,就是常說的陰陽人。這種情況,別說在山區沒見過,就是放眼全國乃至全世界,也屬稀罕。
當時,漆樹貴第一時間聽到了接生婆彙報,真的不敢相信,還說,天底下還有這樣的?於是,連問“什麼什麼”,不知道啥意思,搞懂之後吃驚,嘆口氣,一屁股坐下,咕嘟咕嘟抽水葫蘆子,也就是水菸袋。
咕嘟咕嘟抽著,時間也在咕嘟咕嘟過去,可是,時間過去了,漆樹貴心中的“梗”過不去,想不通呀,但是,想不通也得想呀。於是,想了一會兒,覺得都是下人搗鬼。這些該死的東西!誰?憤怒之餘就把幾個傳話的打得半死。但事實終歸是事實,抹不掉。
漆樹貴知道是真的後心犯嘀咕,首先懷疑是老墳地出了問題,轉念一想,漆家,自己這門雖說是小門,可如今不是大清,是民國,家族也翻個個兒,小門不小,在上樓房,呼風喚雨,誰不給臉面,誰敢惹他漆樹貴?說起來也算人物,何來墳地毛病?
不是墳地,那就是自己了。
回憶這些年,自己都幹啥了?按說沒做過傷天和的事情。就說家業,光大門楣不說,還給自己爭取到出人頭地的機會——準備到省城發展。再說了,如今社會,實力為尊,沒錢沒權,誰看得起?
不是自己,那就是親戚。想了一圈子,沒有想到,忽然想到身邊人。又是身邊人又是親戚,那只有胡宏。對,就是胡宏。這個姨表,雖說有了這層關係,可他根本配不上呀,你看看,他那個長相,那個調調——猥瑣,還膽小,最主要是不找女人,還說,不想找,找了,會給表弟家添麻煩,什麼意思?是找個理由不想離開還是那東西不中用?要是前者,還好說;要是後者,問題就大了。
漆樹貴想到一個詞兒:有違天和!
有違天和,就是絕人論,身上準帶有晦氣,誰跟他近,誰就跟著倒黴。不吉利呀,大大的不吉利!一個寡夫在俺家窩著,還是管家,竄來竄去,會給這個家帶來什麼?
想到這兒,漆樹貴就憎惡。但是,想起這事兒,漆樹貴就悶心痛,不知道咋辦,因為此事說不出口,還有這層薄親,掰不開情面。
這麼一想,漆樹貴就感到這個胡宏真是水蛇爬到腳背上,不咬人也噁心人。
咋處理呢?犯難了。
漆樹貴不是說咋處置胡宏犯難,是怎麼處置這個傳說的“陰陽人”犯難,因為畢竟是自己的血脈,不管是感情上,還是理智上,都讓他難以下決心,哎,咋辦呢?
他不是沒想到“無所謂”這個詞兒——養著,無外乎就是多一個人兒,給一碗飯吃而已,可是,那是一碗飯的事情嗎?黴運,黴運,知道嗎?想起來,太可怕了——要是長大了,不男不女,人們咋想?還有那些姨太太咋想?長大了,發現與別人不一樣,那時候的痛苦可不是一般的痛苦,到了那一步,還能活嗎?最主要是當下,如果有人傳揚出去,我漆樹貴的這張老臉還往哪兒擱?在全縣、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我漆樹貴立足之地嗎?
漆樹貴彷彿從天上忽然滑了一跤,直接往地下掉去。掉到半空中時,停住了,讓他考慮考慮,是繼續掉下來,還是爭取一下,再一躍飛上天庭。
想到這些,漆樹貴咬咬牙,心一橫,一揮手,讓胡宏用綢布包著,送上樓房西邊的義崗地,喂狼,只當沒這回事兒。
胡宏雖說驚愕,但是,透過幾件事兒,也讓他明白,這個老表,可不是省油的燈,得當心一點,否則,死都不知道咋死的。於是,答應好。
天黑了,抱著,出門,四周看看,沒有人關注。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一般來說,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個時候,哪有人注意這些,真是自作多情了。胡宏自嘲一番後,抱著,走了幾里地,來到了義崗地,此時,嬰兒睡得沉沉的,胡宏心想,這孩子,咋這麼憨傻呢?都什麼時候了,還睡,於是,胡宏居然傷心地哭了。
胡宏把嬰兒丟在一個淺坑,準備扭頭走時,嬰兒竟然睜開了眼,還癟著小嘴哭出聲來。還一邊哭一邊嗯,十分傷心可憐的樣子。這一下,讓胡宏心裡更加難受,覺得都是自己惹的,咋辦呢?走吧,心又不忍,於是,左手捶著右手,搖頭皺眉,戀戀不捨。
看看四周,繁星閃爍,月亮好像從東邊慢慢升起,胡宏還是捨不得,於是又回頭,又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臉,低頭一看,忽然發現小孩脖頸處有塊胎記。
胡宏不自覺哆嗦一下,又把手伸出去摸了一下自己,自己這地方咋也有個胎記呢?
胡宏坐下來不走了,看著月亮,忽然想到自己,當然,自己還小,不知道,都是長大點了,媽媽說的——孩子呀,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但是,你爹突然得病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拉扯你長大,可是,你孃的身體也不好,不知道怎麼就落下了心口痛的毛病,找了多少醫生都治療了,但是,都沒有效果。哎,窮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又窮又得病呀,我自知,我活不長了,但是,真的舍不下你呀。
娘,我不讓你走,我讓你陪我,胡宏哭著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