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依我之見,外因和內因都對孫家不利,孫家徹底敗落只是時間問題,估計就是這兩年的事,你和樹澄身為二姐、大姐,需要有所擔當,別等到需要你們挑擔的時候,只會哭鼻子,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內地有變?”
“正在變。”冼耀文擁著孫樹瑩往前走,“樹澄現在怎麼樣?”
“很好呀,守著咖啡館蠻開心。”
“前些日子,我讓她挖了一批當年納粹軍官侵吞猶太人的財寶,有名錶、名畫和黃金,畫你和她一人一幅,其他東西會拿去變現。”
“你從哪裡獲得的寶藏訊息?”
“算不上寶藏,最多價值100萬美元。訊息不是獲得的,是推測出來的,知道可可·香奈兒嗎?”
“怎麼會不知道。”
“你知道我在做服裝生意,她很有可能成為我的競爭對手,我花了點心思研究她,從她身上發現了當年納粹軍官中飽私囊的直接證據。
有一箇中飽私囊,就有無數個,有一些軍官在法國沒待多久就被調去東線,他們的財寶肯定來不及妥善安排,沿著線索找,總會有所收穫。”
“只找到一處?”
“嗯。”冼耀文頷首,“我並沒有用心找。”
“既然有發現,為什麼不用心找?”
“能不能找到要看運氣,我對這種虛無縹緲的事不怎麼感興趣,將來若是有暇可以花點時間去找,權當是休閒運動。”
“哦。”
兩人走出房子的範圍,來到外面的路上。
“你跑來跑去,會不會很累?”
孫樹瑩搖頭,“不會,我不用趕時間,有閒暇欣賞各地的風景,蠻好的。”
“珍惜這一段時光,等你工作增多,現在的這份閒情逸致會消失,你會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心情欣賞風景。”
“我的工作安排由自己說了算?”
“當然。”
“我可以讓自己不那麼忙。”孫樹瑩狡黠一笑。
冼耀文淡笑,“這可由不得你,想讓下面的人用心做事,必須同他們分享成果,人嘛,吃了五穀思六穀,有了更大的利益追求,他們會推著你往前走,你根本沒法懈怠。”
“分享成果指的是提成、分紅?”
“嗯。”
孫樹瑩想了下,說道:“我覺得其實不給也行,現在公司的員工只有工資,做事也蠻認真的。”
“你有點天真,鸚鵡當下只出不進,職員們看在眼裡,能順利拿到工資就能讓他們滿意,因為他們付出的勞動並沒有創造實際效益。
一旦鸚鵡盈利就不同了,職員們的勞動價值水漲船高,給他們增加薪水福利是必然之舉,而他們當中真正的人才要給予更好的待遇,提成、分紅,乃至股份。”
“我在上海沒有聽說有哪家企業給普通員工高薪福利,倒是聽說過給高階職員發放花紅,好像南洋兄弟菸草會發花紅,榮氏只有年終雙薪。”
孫樹瑩想了想,補充道:“還有永安百貨,只給員工提供宿舍、診所,沒有分紅。這三家都是上海灘的大企業,待遇算好的,其它小企業的待遇只會更差。”
冼耀文瞥了孫樹瑩,“看你人長得眉清目秀,貌似好人,沒想到心腸如此歹毒。”
“討厭。”孫樹瑩嬌嗔道:“不要對我人身攻擊。”
“好,好,不攻擊。”冼耀文擺擺手,不疾不徐道:“說到內地的企業家,只有清晚期短暫出現過,晉商、徽商等商幫有銀股身股,大家同心協力把生意做好,賺了錢人人有份,既有東方的仁義,又有西方的股份制思想。
到了民國,1914年頒佈的《驗契條例》推動地權流轉,農村的土地兼併比晚晴更為激烈,失地農民增多,不管南方北方,大量的農民在農村無法生存,只能進入城市討生活。
就是那個時期,大量的農民湧入上海灘,他們的訴求很低,只求一口吃的。
同一時期,一戰爆發,中國僥倖遇到發展工業的好機會,有點見識的地主、買辦紛紛召回留洋子弟,一座座工廠拔地而起。
單說上海灘,一邊是不求便宜,只求快的歐洲訂單,一邊是隻求溫飽的失地農民,高利潤、低成本,會幾句洋文能同洋行溝通就不愁沒生意做,彼時創業比較容易成功,所謂的企業家,大多誕生於那一時期。
一戰結束後,徽商後裔和晉商票號家族紛紛將商業資本轉投土地,晉徽兩地的土地兼併進一步加劇。
沒了歐洲訂單,一些工廠面臨倒閉,地主的兒子將賺的錢輸送回農村,買更多的土地,地主成大地主,誕生更多的失地農民。
老地主實力愈發強大的同時,又有新地主誕生,張作霖在東北佔地150萬畝,你說的無錫榮氏家族購置土地3萬餘畝,南開大學擁有學田1.2萬畝。
他們或佔或買的土地,欲作何用?
種糧食無償發放給饑民,行扶危濟困之舉?”
冼耀文呷了一口酒潤了潤嗓子,接著說道:“1929年,長江三角洲出現‘不在地主’現象,就是地主不在農村居住和耕種土地,而是居住在城鎮,透過收取地租來獲取收益。
江蘇南通出現了‘公司化土地’,張謇創立的大生集團附屬墾牧公司大量兼併土地。
同年,廣東‘二地主’階層擴張,轉租規模增長40%;浙江鄉鎮長中地主佔比達72%,長中地主就是擁有土地50畝至200畝之間的地主;四川軍閥防區制下新紳地主崛起。
1933年,中央農業實驗所的研究資料表明,佃農家庭糧食自給率僅61%,其餘佃戶需要借糧度荒。
接著就是抗戰,無數農民流離失所,農民只求不生活在淪陷區,求活命。
以山城為例,抗戰時期流行包工制,工廠不直接僱傭工人,而是透過包工頭間接管理,形成‘工廠、包工頭、工人’的三層僱傭鏈,或者可以說是剝削鏈。
理論上,包工頭從工廠領取總工資,層層截留,通常抽取30%-50%,山城兵工廠的案例更是達到了60%,剩下的才是工人的真正工資。
而工人想找工作,需要給包工頭介紹費,通常為1至3個月的工資。
工人若是工傷,工廠會以非直接僱傭為由拒絕賠償。”
冼耀文譏諷一笑,“這只是理論上,實際上,包工頭或是工廠主的親信,或是幫派份子,背後站著國府的權貴。無論哪一種,工廠主都可以獲得一定的返點,即實現低用工成本。
包工制在抗戰結束後式微,轉而開始流行押金制,以上海為例,工人入職時需向工廠繳納押金,通常為3個月工資,理論上離職時退還,但實際上只有很少的工人能拿回押金。
1948年,上海法院的記錄,凡是押金糾紛案,百分百工人敗訴。
我從青幫人員那裡獲得的訊息,1946年開始,有人專門放押金貸,工人借高利貸交押金,然後工廠裡有人和高利貸合作,剋扣或緩發工人工資,工人不能及時歸還高利貸利息,利滾利,工人收入的大頭都給了高利貸,陷入債務迴圈。
因為欠了一身債,辭職又會被沒收押金,工人變相失去流動能力,即使能找到更高工資的工作,也沒有機會跳槽,工廠可以保持較低的用工成本。”
冼耀文看向夕陽,唏噓道:“整個民國時期,內地只有半個人可以算是企業家,就是盧作孚,民生輪船公司於1933年推行員工持股計劃,但1946年因通脹停止實施,所以,他只能算半個。”
“你說的很多資訊我都不知道,你是從哪裡獲得的?”
“三餅,碰,八萬,槓。”冼耀文笑著揶揄道:“你在臺北打牌的時候,我在四處奔走,從各種渠道蒐集資料,我剛才引用的那些資料,找對人,買幾包煙就能換到,根本不值錢。”
孫樹瑩輕笑,“在臺北的時候,我也有在工作。”
“我知道。”冼耀文頷了頷首,拍了拍孫樹瑩的小肩,“18世紀,工業革命爆發,工業發展迅速,但工人的利益一直沒有得到保障,於是,工人運動愈演愈烈。
到了1883年,德國俾斯麥政府為了維持社會穩定,也為了穩住工業發展,先後推出了《疾病保險法》、《工傷保險法》、《養老與傷殘保險法》,強制要求國家、企業和工人三方共同出資,為工人繳納社會保險,從此,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套現代化社會保障制度。
這也是工人爭取到的,第一個由國家立法保障的,全國性的制度性利益。
不過,雖然工人運動是爭取工人權益的關鍵,但是當時德國建立社會保障制度,主要的目的並不是緩解工人鬥爭,而是因為工人的利益越有保障,就有越多的人願意做工人。
彼時,德國的農民比其他國家的農民更快地轉化為工人,讓德國的工業化、現代化、城鎮化程序比周邊國家更快,生產力更強,更加推動了德國成為當時歐洲大陸的第一強國。
1935年,美國羅斯福新政期間,為了對抗大蕭條,給失業人群最基礎的保障,也為了刺激還有工作的人們敢於消費,美國推出了《社會保障法》。
英國,17世紀有《伊麗莎白濟貧法》,1911年頒佈《國民保險法》,1940年《貝弗裡奇報告》,1946年《國民保險法》,1948年《國民救助法》,同年,國民醫療保障體系成立,全民免費醫療成為社保核心部分,現代化的社會保障制度確立。”
頓了頓,冼耀文接著說道:“1943年,陝甘寧邊區,由於過去兩年的日軍掃蕩和國府封鎖,邊區財政極度困難,公營工廠效率低下,部分工人覺得幹多幹少一個樣,生產率僅為國統區的60%。
為了調動工人的積極性,1943年邊區政府頒佈《關於公營工廠工資標準及分紅辦法的指示》,試點分紅制。
超產部分,即完成計劃產量後的盈餘,30%至50%用於分紅,以溫家溝兵工廠為例,工人集體50%、工廠公積金30%、邊區政府20%。
同年,陝甘寧邊區的農民享受統一累進稅制,家裡都是壯勞力,收成很高,一年也只需上繳35%的產出,一般只需要上繳12%。”
冼耀文撥出一口濁氣,“其實,1941年,小鬼子偷襲珍珠港,它的敗局已定,這一點所有的抗戰勢力都清楚,從那時候開始,表面上都還在積極抗戰,心裡已經打起小九九。”
他擺了擺手,“扯遠了,不說這個。瑞典、丹麥、挪威、芬蘭、冰島五個北歐國家,社會保障制度起步稍晚,但步子邁得很大,而且,分配比較平均,貧富差距不會太大,其中,瑞典做得最好,社會民主黨很有機會實現他們高福利國家的口號。
可以觀望幾年,如果瑞典的高福利做得好,你可以選擇恰當的時機移民過去。”
孫樹瑩乜斜冼耀文一眼,“我能養活自己,不用佔這種便宜。”
冼耀文呵呵一笑,“該佔的便宜還是要佔的,瑞典的企業稅收僅次於英國和西德,收起來沒輕重,過些日子我要去一趟瑞典,在那邊做一點生意,要交的稅總得想辦法拿點回來。
你呀,多入幾個國籍,我生意做到哪裡,你的社保就登記到哪裡,等你老了,七八份養老金領著,就算家當被你打牌輸光了都不用發愁。”
“幫幫忙好伐!吾打牌老結棍格,哪能會得輸啦!”孫樹瑩瞪了冼耀文一眼,“儂當吾洋盤啊?”
冼耀文豎起大拇指,“儂著實結棍,吾服帖。”
孫樹瑩嘿嘿一笑。
冼耀文轉頭往人群處瞄了一眼,“差不多該回去了,我把要說的快點說完。”
又呷一口酒,他不疾不徐道:“蘇聯,1917年,列寧簽署《工人保險法令》,宣佈由國家承擔工人疾病、工傷和失業保障。
1922年,蘇聯正式成立,社保體系初步覆蓋工人和公務員,但農民基本不享受。
1929年,斯大林取消新經濟政策,轉向計劃經濟,社保體系開始全面國有化。
1936年《憲法》確立全民社保,規定公民享有免費醫療、養老金、殘疾補助、帶薪休假等權利;正式納入集體農莊成員,但實際待遇低於城市工人。
1947年,恢復並擴大養老金制度,覆蓋更多職業群體。
馬歇爾計劃有一個附加條款,要求受援國,就是義大利和法國,建立社會保障制度對抗共產主義。
縱觀各國的共產黨,存在一個共同點,就是所謂的革命鬥爭綱領都包含一個策略,鼓動工人階級罷工。這是蘇聯革命的成功經驗,都樂於模仿學習。”
冼耀文淡笑一聲,“把我說的串聯起來,你能得出什麼結論?”
孫樹瑩陷入沉思。
良久,她說道:“社會保障制度將會成為社會主義陣營和資本主義陣營鬥爭的工具。”
“工具這個詞不大合適,用舞臺會更貼切,社會保障制度執行得好,一定程度上可以證明社會制度的優越性。
未來,整個世界總體上會朝著愈發善待工人的方向發展,工人的待遇會越來越有保障,產出價值的分配比例會越來越高。
對我們來說,苛待職員是不明智的,儘管當下不用太高待遇就能請到人做事,企業可以保持低人力成本運作,這樣貌似很好,只需等到不得不提高待遇的時候再提高職員待遇。
但是,所有的事物都存在慣性,企業運作也一樣,習慣了低人力成本運作,一朝一夕想改成高人力成本運作是不可能的。”
冼耀文指了指孫樹瑩的襯衣,“比如你這件襯衣的成本是1美元,為了追求高銷量,你的定價會無限接近你的底線價格,或者說你認為的保本價格。
這麼一來,利潤率、客戶定位、品牌定位基本就定型了。
某一天,襯衣的成本變成1.5美元,乃至2美元,你該如何調整銷售策略?如果提高價格,客戶會不會接受?”
冼耀文拍了拍手,“好了,我只跟你說大環境,關於職員待遇其實還涉及很多方面,今天先不說,留著你自己去思考,下回我們細聊。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