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李追遠也想遵守他們制定的規矩,畢竟敵強我弱。
一開始,少年的確是將三根香當作一場坎坷考驗,一門心思地見招拆招,可當第二位第三位也降臨下來,迫使己方不得不付出全損代價應戰時,事情的性質,就變了。
沒道理只允許你在那裡一次次突破規則,而我,卻得悶頭受著。
不就是玩規則麼?那本《走江行為規範》,就是少年走江以來與天道鬥智鬥勇的產物。
有些東西,不是誰活得久誰就能理解得更深入、掌握得更透徹,若是如此,那江水也不會早早地對少年進行針對。
既然決定報復,那這報復必然得體現出來。
和趙毅所想的一樣,李追遠也想看見血流成河,那一張張被銷成空白頁的戶口本,體現的不是少年的偏執,而是一種冰冷習慣。
是李追遠讓陰萌準備祭祀的,祭品就是墓主人,但李追遠並不覺得大帝真的會降臨做些什麼。
真要想做,大帝不用等到現在。
自己前往豐都的這一浪,都是大帝主動推動的,其手下這些人的行為,大帝怎麼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卻沒阻止,更是連干預的意思都沒有,因此,就算將大帝成功激出來,也無法實現你想要的那種直接目的。
但間接目的,卻可以達到。
先前在墓主人的意識中,李追遠傳授了墓主人一道術法。
得益於當時狀態下,墓主人處於李追遠黑皮書秘術的掌控中,李追遠可以將自己的意志輕易施加於其身,教學效率非常之高;再加上墓主人本身的極高天賦和過去一次次被陰差上身的豐富經驗,他學得很快。
可饒是如此,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一整套《地藏王菩薩經》給學會吃透。
墓主人學會的,是該經第一卷的第二篇。
大部分這類傳承經文,第一卷第一篇都是對神祇的世界觀介紹,屬於可跳過階段,第二篇,則是對神祇的呼喚與禱告。
現實中,大部分廟宇裡,信眾面對神像,先磕頭再祈福,其實都是這第二篇的廣義延伸。
想用這一術法感應到神祇,難度很大,且論人,就比如年少的林書友就能早早地感應到陰神,因此被譽為官將首一脈的天才。
墓主人生前的天資暫且不論,光是其現在,身體記憶體在著三尊那樣的存在,在這一基礎上,施展第二篇呼喚,一定程度上來說,相當於借用那三位的名義,向地藏王菩薩發出訊息。
如若菩薩不是全知全能、宿命洞察的話……那麼在感應到這種禱告時,菩薩應該也是震驚的。
至此,李追遠仍不覺得保險,畢竟那三位擁有短時間內隔絕天道目光的能力,那也就必然有隔絕那種存在的本領。
故而,李追遠才讓陰萌進行祭祀,若是大帝降臨直接行懲戒之舉,那皆大歡喜,事情到此也能告一段落,李追遠也認可這一結果,如若不然,那就等同請大帝現身,為接下來的餃子,提供這碗醋。
昔日,大帝震怒之下,法旨發出,那個隱匿家族即灰飛煙滅,江湖上的頂尖勢力都察覺到了這一動靜,柳奶奶甚至比李追遠這個當事人更早就知道了事件後續。
真君廟裡,李追遠感應到過地藏王菩薩的目光,那時少年就清楚,菩薩可以一眼看穿自己背後所站著的代表傳承的大帝虛影。
這種強大存在,彼此在意對方的舉動,幾乎是一種本能,尤其是地藏王菩薩和酆都大帝,祂們之間不僅是教法隔閡,更兼有陰間話語權之爭。
當大帝的目光,堂而皇之地自上方瞥向這裡時,李追遠就不相信,菩薩的目光就不會往這裡也掃一眼。
當祂看向這裡時,那麼所謂的遮蔽,就不存在什麼實際意義了。
雙保險之下,李追遠的目的達成。
看墓主人那法相莊嚴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生前是某位得道高僧。
這,全都是菩薩的特意“恩賜”。
當佛光顯化時,就意味著菩薩決定以墓主人為棋子,以這場不符合規矩的三根香殺招為棋盤,入局!
此時,趙毅心裡既震撼又唏噓,他先前還在以為姓李的不懂家族鬥爭,實際上是,人家太懂了。
一個勢力的內部矛盾,再大,都有自我調和、消化的可能,可一旦將其捅破,那性質就徹底變了。
頭頂上方,金色的光芒在醞釀,如同披上了一層不合時宜的朝霞。
它來了,可它在逡巡,在等待,在尋找。
趙毅馬上察覺到了機會。
這一浪,稱得上小劇場引來大角兒,大角兒輕易不得真身上場,就需要安排個前後跑腿的小廝。
趙毅覺得,自己可以應下這個職責。
如若菩薩需要一把刀,他趙毅,可以就地剃度、遁入空門。
至於那對雙胞胎姐妹,反正她們這會兒也昏厥了什麼都不知道,再說了,大不了等她們醒來後自己再還俗就是了。
趙毅抬著頭,挺著胸,胸前生死門縫旋轉。
這一刻,像極了市場裡賣力表現企圖被帶走的寵物。
李追遠視線微抬,看了一眼後,就挪開。
霞光做出了選擇,先落下一縷,照射在李追遠身前。
身具青蓮,自然更容易得霞光青睞。
李追遠沒動,依舊站在圈外。
對此,趙毅表示理解,要挑,肯定先從好的挑。
若是姓李的不要,下一個豈不就是自己?果然,霞光挪動到了趙毅身前。
趙毅抬腳,就欲步入其中。
這對他而言,就是一場大機緣,自此之後行走江湖時,他也能學那姓李的,背後有個大人物做背書。
然而,就在趙毅即將與霞光接觸時,正在誦經的墓主人忽然停了下來。
趙毅身前的霞光消散,上方的霞光也有些不穩。
趙毅愕然,看著墓主人。
他察覺到了,是那傢伙在針對自己!可問題是,那傢伙看向自己的目光裡,卻帶著濃郁的關切。
彷彿他這麼做,是為了自己好。
從墓主人第一次展露出自我意識時,趙毅就發現了,對方對自己很特殊,明明自己壓根不認識他,可對方卻把自己當發小。
墓主人再次唸誦經文,天上的霞光鞏固,下方的光圈再次出現在趙毅跟前。
趙毅……不敢進去了。
短暫的停頓,足夠他頭腦清醒,他忽然意識到,如果真是好事而無大弊端的話,姓李的壓根不可能特意留給自己。
趙毅的不前,等於拒絕。
少頃,身前光圈消失。
在場,也沒其他還能站著的人了,因此霞光最後只能照射在了墓主人身上,連帶著上方的光芒,一同朝著它的身體匯入。
本就被壓制著的紅白黑三色,此刻被壓制得更為徹底。
他們這會兒顧不得什麼本源不本源了,強烈的危機感以及現實陡轉,讓他們拋下所有小算盤,開始不惜一切代價地企圖奔離。
“嗡。”“嗡!”“嗡!”
三團光火,自墓主人體內洶湧竄出,這是徹底什麼都顧不得了。
三道霞光,從墓主人體內射出,捆縛住那三團光火,與它們形成僵持。
趙毅仰著頭,看著上方的奇景,簡直跟極光似的,好看得不得了。
作為親手放煙花的一員,心底居然還升騰出了些許成就感。
只是,那種單方面碾壓的局面並未出現,三團光火正在逐步掙脫,而且先前出現的另外三色光澤,正於西方位,對它們進行接應。
趙毅起初是懷疑菩薩不行,隨後漸漸意識到,可能是載體不行。
這種隔空角力,太吃小廝的素質。
墓主人,將目光投送向李追遠。
雙重目光,一層是求助,一層是明示。
前者來自於墓主人本人,後者,則和當初在真君廟內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樣。
李追遠朗聲道:
“人鬼殊途,陰陽兩隔,天地綱常,不容侵犯,今有小鬼三隻,為禍人間,請菩薩降下慈悲,救治世人!”
在李追遠說完後,墓主人學著重複:“人鬼殊途,陰陽兩隔……”
在這一聲聲誦唸中,霞光沒有變化,但紅白黑三光受西方接引的力度降低了,也就是受豐都陰司的召喚被撤去。
私底下,後門偷偷地開沒事,可一旦置於明面上,就得按規矩辦事了。
不過,另外三道光的牽引,依舊存在。
就是不曉得,是那六位真的關係好,還是因為身處一條船上,沒來的三位到現在還不願意放棄降臨的那三位。
目前為止,對墓主人那一方而言,只是再次迴歸僵持,還不夠。
李追遠攤開右手,血霧凝聚之下,血瓷色澤的陣旗再度浮現,少年用手將其攥住。
“咔嚓!”
一聲脆響,陣旗被折斷。
原先佈置在這裡的陣法,開始傾覆。
剎那間,白光顯露,四周風水氣象倒灌,盪滌去一切汙垢遮掩,將這裡照亮得如同白晝。
趙毅被逼得,不僅是立刻閉眼了,還要趕緊關閉掉自己的感知。
內心的驚駭,再次湧起。
只是毀去陣法的話,不會出現這種現象,如今的景象,說明姓李的在設計佈置這一陣法時,就暗藏了這一底層架構。
怪不得姓李的先前坐在那兒,寫寫畫畫了那麼久,人家的推演量,比自己想象得多得多。
以前,這傢伙還沒那麼強時,是真能給自己下手殺他的機會,現在,伴隨著這傢伙一步一步崛起,那手段和心機縝密的,已經讓趙毅感到畏懼。
換位思考,趙毅覺得天道還是太好說話了,他要是天道,早就降下雷來給這姓李的劈死,劈死得還不夠,等姓李的下葬後,還得對著墳頭猛劈幾下,防止他死後變死倒。
總之,短時間內,這裡將不存在能夠遮掩天道目光的事物。
李追遠順勢開口道:
“曾聞佛曰: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墓主人雙手合什,誠聲吟誦:“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這一下,原本位於西方位,來接應這三道光芒的那三位,也鬆開了手。
先前就算擺在明面上,沒降臨的那三位依舊可以拼著付出一定代價選擇充耳不聞,反正能奈我何?
可現在,相當於上稱了,再不鬆手,那自己的手就也會被擺到天平上去。
歸根究底,雖然天道之下依舊有特殊的存在可以逆天而留,但大勢上,依舊是天道佔據絕對優勢。
就算真要出人,可以對抗天道,也得先是大帝來,怎麼著也輪不到他們。
失去一切外援的紅白黑三光,被強行拉回墓主人體內,然後完全被霞光所覆蓋。
一道道佛印,出現在墓主人身上,如同為其上了一道道枷鎖。
趙毅終於明白,先前當自己想要踩進那個圈時,墓主人為什麼要勸阻自己了。
這可不是機緣,這是封印。
如果他趙毅剛剛進去了,也就能耍十分鐘的威風,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趙毅猛地回頭,瞪向那少年:
姓李的,你剛剛居然不提醒我!李追遠低下頭。
趙毅心道:媽的,你又來!待會兒是不是還要再開罐飲料?但這次,少年不是故意迴避趙毅,而是先前他幫墓主人代領宏願,精神意識已經被完全掏空。
現在,李追遠的視線裡,徹底只剩下灰白二色,距離像上次那般失明,已經很近很近。
少年坐了下來,手摸索揹包,拿出一罐健力寶,“噗哧”一聲開啟,往嘴裡灌。
趙毅:“呵呵。”
墓主人繼續倒退,他的墓穴在後方,出來時開的“盜洞”也還在那裡。
伴隨著倒退,他身上的枷鎖也越來越重,幾乎被嚴嚴實實地包裹了好幾層,連腦袋也是如此。
臨近盜洞前,墓主人先看向李追遠。
如若沒有少年,它無法完成這場死後的復仇宣洩。
緊接著,墓主人將目光再次落在趙毅身上。
他們倆,在過去並沒有絲毫交集,在墓主人生活的年代,趙毅的爺爺都沒出生。
可因為在記憶中演化的緣故,墓主人保有著與“趙毅”的回憶。
在雙眼也被枷鎖覆蓋前,墓主人眼裡投射出一抹璀璨,似發下了祝福。
趙毅只覺得自己心臟處癢癢的,原本枯萎凋謝的桃花,竟又有了重新長回的可能。
與此同時,趙毅腦海中也浮現出墓主人的過往記憶,短時間內,他看到了墓主人的一生。
墓主人落入盜洞中。
趙毅下意識地伸出手,先前的不理解此時化作明悟,可想要再說什麼卻已來不及,哪怕連個主動的眼神示意都無法做到,留下了巨大遺憾。
四周的霞光,瘋狂湧入盜洞,形成了收束,洞口也隨之被填滿封閉。
地下,傳出了震動,地底架構正在發生變化,上方的風水也在此刻被一掃而空,曾經的吉穴蕩然無存。
最高明的封印,並不需要恢宏的建築,只要足夠普通,就能無從尋覓。
“呼……”
趙毅舒了口氣。
明明才剛出南通不久,這一浪也只是剛剛開始,此刻他卻有種大浪結束的感覺。
走回到李追遠身邊,仔細觀察了一下,趙毅才意識到少年的身體真的出現了問題。
他伸手在李追遠面前揮了揮。
“喂,姓李的。”
“沒瞎。”
趙毅拿出一顆藥丸,遞了過去。
李追遠張開嘴,服用下去。
趙毅還不忘做個註解:“這藥丸是我用來給自己保命的,老田頭搓不出來,最後一顆了。”
“哦。”
“你小子,怎麼就這麼喜歡試探我,桃林下是這樣,剛剛也是這樣。”
“我是後來才意識到進那個圈會被封印進去的,一開始沒那個想法。”
“那你為什麼不進去?”
“我們這趟是要去豐都的,我身上地藏王菩薩的氣息太重,去豐都不合適。”
“呵,哈哈哈!”趙毅手指著身後盜洞所在方向大笑起來,“你都給人家仨幹那裡去了,還擔心身上的‘衣服’不對,去豐都不合適?”
“不行麼?”
“不離譜麼?”
“我一直都在折騰,沒留過手。”
“嗯,我知……”
趙毅明白過來姓李的意思,站在自家族老角度,手下孩子越是能鬧騰反而越是會感到欣慰,覺得這孩子有出息。
而姓李的,作為實際上的大帝傳人,其實不怕叛逆與搗亂,最怕寂寂無聲。
甚至可能,他折騰得越離譜,大帝反而越不好直接生氣,得忍著,然後,將怒火宣洩到旁邊剛好路過的一個倒黴蛋身上。
趙毅嚥了口唾沫,還有比自己更合適的倒黴蛋麼?
“姓李的,我問你一件事,你給我實話實說。”
“嗯。”
“你是不是一早就設計好我的定位?一定要挖坑帶著我去豐都,就是給大帝提前找好一個出氣筒?
等到了地方,我去十八層地獄,你和大帝在那裡師慈徒孝?”
“一開始沒這個想法。”
“呵呵呵呵。”
“你也不用太擔心,事情沒那麼糟。”
“大帝的怒火,總要有一個宣洩的出口,你覺得今日的事,大帝不會生氣?”
“真不一定會生氣。”
趙毅目光一凝。
李追遠繼續道:“有些事,無法明說,只能靠各種已知條件去推導。”
“你的意思是,大帝想出手,卻不方便出手,倒不如干脆借刀殺人。帝王心術啊。”
“你說的。”
趙毅:“反正我是蝨子多了不怕咬,大不了全家玩完,這次出來,鬼帥鬼將搞掉了不少,那仨也被搞封印下去了,正好空出了很多位置,有利於我趙家去地底下再次奮鬥。”
“挺好的。”
“就還是有種不真實感,那樣的存在降臨了,那樣的存在又被封印了,咱們只是搭了個草臺班子,卻能請得動這麼多大神過來唱戲。
事後,卻又有一種我們只是棋子的感覺。”
“《西遊記》裡的師徒四人,不也是棋子麼?”
“那我這次生死簿上除名,還相當於致敬了一把?呵呵。”